明朝的言官是出了名的疯狗，只要逮住了那就是群起攻之，这些以骂人为职业的读书人骨头硬不硬不好说，可嘴皮子上的功夫绝对不差，就连京城教坊司里的头牌那张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樱桃小嘴都比不过。
文化人骂人，没点文化的人挨了骂还以为是夸自己。
别说一个死去的太监，就连活着的皇帝他们一样嘴下不饶人，把皇帝逼急了赏上一顿廷杖，那还正中他们下怀，只要没打死，那妥妥的名声扶摇青云，能落个铁骨铮铮不畏强权的好名头。
王振在世时，大权独揽，敢冒头的没几个，因为王公公整人向来是往死里整，可现今风水轮流转，模范太监、大明朝廷的柱石、皇帝的尊师，已经成了奸佞小人。都察院的言官不管有交情没交情的、有仇还是有恩的，不踩上两脚，实在对不起自己这份职业。
出列的言官越来越多，刚开始朱祁钰还能勉强听到叽叽喳喳的言官所谏是何，越来后面几十张嘴同时开火，朱祁钰脑子瞬间就懵了。
于谦见形势不对，此次是商议大明国运之事，怎么成了对王振的批斗大会？他高声怒吼，可已经让侯桓几嗓子嚷的热血沸腾的言官哪还会善罢甘休。
侯桓心里暗笑，不光言官站出来进谏，就连六部官员和一些世袭祖荫的功勋之后也一个个唯恐落在他人身后，连最基本的礼仪也顾不上了，站在原地指着殿外就开始控诉王振的诸多罪状。
比起京城菜市口还要热闹。
王公公的黑历史那是一抓一大把，做过的好事想要从中挑出一件不容易，但收黑钱、徇私枉法、培植党羽这种缺德买卖自打他上位后没少干。
小到在宫中入茅不洗手大到敢背着皇帝收瓦剌太师也先的进礼，一一被扒出，站在人群正中的侯桓耳朵都快炸了，他也很纳闷。
话说王振上厕所不洗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工部侍郎王佑，就是那个刮去胡子给王振说老爷没有胡须儿子怎敢留的无耻之徒，这时也大义凛然的站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谩骂王振做过的种种破事，譬如工部每年拨下的款项被王振贪去多少，王振尚佛在京城内外修建了多少寺庙，又从僧人的嘴里抠出多少给佛祖供奉的香火钱、口水乱喷，越说越来劲。
想来也是，王公公既然已经是个死人了，那必须得跟他划清界限，不然实在对不起王大人见风使舵的个性。
呵斥徐珵退朝的太监金英在宫多年，也是头一遭碰见这种情形，他尖着嗓子大声想要维持朝堂秩序，可效果甚微，也不知底下的大人们是做贼心虚还真是早就看不惯王振的累累恶行，一边倒的没完没了嚷嚷。甭管是陈年旧月烂芝麻破谷子的事，只要和王振沾上边，就东扯西扯的倒苦水，就差往自己脸上刻上两个大字：忠良。
侯桓所要的效果达到了。
在压抑许久气氛下酝酿出来的怒火是十分恐怖的，别说一个太监金英，就算王公公没死站在奉天殿里，这时怕早让群臣的口水唾沫给淹死了。
很快，都察院的言官就不光止于对王振个人的不满，矛头偏移朝向了和王公公穿一条裤子的同党，一项又一项的罪名铺天盖地的从言辞锋利的言官口中说出，马顺吓的脸色苍白，两股战战。
“他王振两个侄子，斗大字不识一个！对朝廷无半点功绩，却封为亲军都尉府的指挥同知和佥事，凭什么！”
“这两竖子平日欺压良善，纵街行凶，辱没朝廷威名，奸宦死了，理应让他们抵罪！”
马顺眼看就要引火上身，狠狠一跺脚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吼道：“放肆！你们这些人当着郕王殿下的面胡言乱语，不怕被锦衣卫捉拿下狱严刑拷问么？”
马顺是真的慌了，他惊慌的眼神扫过殿下已经没了规矩只剩下无尽愤懑的群臣，还有昨日明明说要今日跟他交代王公公所言的那个小旗官，望着他一脸坏笑，马顺便知道自己让人耍了。
几乎要掀翻奉天殿房顶的声浪戛然而止，紧接着就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中，连郕王朱祁钰都被这种诡谲的气氛唬的连声都不敢出，于谦则捂着嗓子满脸无奈。
自从跟了王公公后小日子一天比一天舒服的马顺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这么嘶声竭力的呐喊，可惜这次，他用错了地方。
马顺惊悸略定，看到自己这一声怒吼后奉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后，他有些得意，果然锦衣卫的招牌朝中无人不怕，在硬的骨头进了诏狱出来那也是一滩烂泥。
出奇的安静，马顺在心中那股得意还没爬到脸上，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种沉默，更像是一场雷鸣电闪的大风暴之前的绸缪。
他手足无措，往后踉跄退后数步，因为他发现所有朝臣，包括郕王朱祁钰都回头望向他，用一种难以表达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
这实在太恐怖了，马顺浑身上下汗毛竖立，他尴尬的硬挤出一个笑脸，想要说你们继续，随便骂。但打结的舌头和颤抖的牙关让他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侯桓此时只想说两个字：白痴。
他之所以一直盯着马顺的动向，就是怕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嗅到苗头不对，找个空档开溜，一旦让他离开了奉天殿，手握南北两镇抚司数千锦衣卫的马顺就如龙入大海虎归深林，会将事情推到一个谁都无法预测的态势。
或者，他学聪明和那位工部侍郎王大人一样，调转方向和广大朝臣站在一起，那么侯桓同样会很头疼，即使众人包括郕王朱祁钰在内都知道马顺是王振的死党，可大敌当前，此时轻动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十分不妥。
可马顺慌乱下偏偏选了最不该选的下策，在王振已经被打成反面典型的情况下站出来以锦衣卫的名义训斥群臣，还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连皇帝都成了俘虏，锦衣卫算个什么东西！
你不跳出来，大家伙还真一时没记起你。
可你自己非要站出来，那就太好了。
数百双眼睛直勾勾望着一身麒麟袍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马顺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