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很苦恼。

在得知土木堡围困的是明朝的天子时，他很兴奋，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想要抓住他，可他如今不光活捉了大明的皇帝，还以极小的伤亡攻克了京城的重要防线居庸关，旧元大都近在咫尺。

可他犹豫了。

以彪悍凶猛的瓦剌骑兵，不需半日就能从居庸关杀至京城门户之下，而三大营全军覆没的京城绝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能组织起有效的防线。

以也先的统帅之才，京城自然是势在必得。

但是。

眼下这位明朝的皇帝该如何处置？

攻克下京城后，自幼便立誓要光复大元的他难不成还得辅佐有着黄金家族血统的脱脱不花登上大位？用瓦剌勇士的鲜血为鞑靼的皇族铺垫出一条直通天下至尊的道路？

也先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伯颜帖木儿对位的阿剌知院，后者闭目养神，似乎是感受到了太师也先的锐利，睁开眼，两人视线一擦而过。

也先轻咳两声，会议正式开始。

一路高歌猛进的瓦剌众将各个意气风发，士气正旺，全歼了五十万明军，又成功攻下了居庸关，此时京城尽在咫尺，在很多人的心里，大元昔日的荣光即将由他们重新谱写，青史之上必定会留下他们的名字，浓墨重笔。

“明朝天子，就在旁边的毡帐里，依各位的意见，应该如何处置？”

也先淡然开口，帐中数十位瓦剌将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杀了！”

也先的话音刚落，很快帐中就有人应话。

“长生天庇佑，让太师活捉了明朝皇帝，南人有一句话叫：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上天把明朝皇帝交到了我们手上，那就杀了他告慰阵亡的勇士，然后进军京城！”

帐中顿时像是沸油下锅，又有几人站出来支持这个决定，明朝和草原的仇恨，那是无数尸骨拧成的死结，唯有用最锋利无往的利刃才能斩断。

这代表着瓦剌很大一部分人的心中所想，拥立了脱脱不花为大汗的也先得到了一定的好处，也同样有了掣肘之处，他的决定不光代表着瓦剌部落的兴衰荣辱，更得平衡草原众部落的微妙态度。

也先默不吭声，任由座下几个将领在那口若悬河，唾沫星子飞溅，他看了看座次离他最近的几个大佬都没站出来表明立场，坐姿就更随意一些，靠在后面的狼皮垫子上，昂起头，静静等待底下那几个将领把话说完。

与以往的帐议不同，这一次，帐中多了一个有两处特征和帐内其他不一样的人。

第一个不同，他并不是瓦剌人，而且是刚投降不久的南人。第二个不同，他甚至不是男人，而是介于男女之间的太监。

像这样的人，瓦剌部落从上到下都是一致的看不起，别说出现在这种规格的议事里，就连活命都难，应该早就丢给底下的士兵去磨刀。

可这太监不仅没死，反而成了太师也先面前的红人，虽说众将包括也先自己，内心也深深对此人不齿，可毕竟他才是攻陷居庸关和活捉明朝皇帝的头号功臣。

在他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前，也先不会吝啬一个笑脸给他，瓦剌趾高气昂的众将也只能默默吞声。

有了新主子的喜宁很开心，在得知也先特意让他参加这场议事后就屁颠屁颠的跑了进来，对于离这不远的旧主子甚至懒得再去看上一眼。

虽然他听不懂这帮瓦剌人嘴里叫嚷着的番话，可还是从那杀气狰狞的表情和举手投足的动作意识到他们是要杀了朱祁镇。

喜宁眼角微微抽搐，倒不是出于同情往日于他有着隆恩浩荡的大明天子，而是担忧某一日他也会被这帮瓦剌人弃若敝屣的杀掉。

这帮豺狼兽心的番子，太可怕了。

第一个站出来提议杀死明朝皇帝的瓦剌将领还在喋喋不休，也先倒是很有耐心，虽然也没听进几句，可伯颜帖木儿实在受够了这纯粹为了泄愤的脑残建议。

他拍地站起，嗓子都喊干的瓦剌将领一愣。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滚出去！”

伯颜帖木儿指着他，账外候令的汗帐精锐士卒立刻把这瓦剌将领拖出帐外。

几个附议的瓦剌将领噤若寒蝉，一个个不敢在开口，坐下后连嘴皮都未在嚼动半下。

“不能杀。”

伯颜帖木儿冷冷说出三个字，简单明了，却将他的立场明确的表达出来。

也先扬眉问道：“为什么？”

“一个死去的皇帝还不如一头活着的羔羊有价值。”

这句话得到帐中更多人的赞可，也先亦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不愧是他也先的弟弟，一句话直击要害。不然为何也先要费劲气力活捉朱祁镇？

得到了一个活着的大明皇帝，远比土木堡一战所有的收获来的更为丰厚，朱祁镇将是也先用来开启大明江山和大明宝库的金钥匙。

“太师，大汗差人来信，要让我们杀了明朝天子。”

正当也先要与伯颜帖木儿深刻探讨一下怎样在朱祁镇身上大做文章，来获得报酬时，一直一言不发的阿剌知院突然冒声，还提到了也先最不想听到的那个人名。

也先眉头一紧，反问道：“哦？脱脱不花是如何知晓我活捉了明朝天子？”

他直呼脱脱不花的名讳，而非称其尊号。

也先犀利的目光像一把利剑紧逼阿剌知院，阿剌知院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早就猜到也先会如此作答：“军中人多眼杂，大汗能这么快做出反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也先心里闷哼一声，暗道最大的眼线不就是你个老狐狸么。

“脱脱不花现在何处？”

“应该距离此处不远了。”

也先深呼吸一口，长呼一口气，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他到了，在商议接下来的对策吧。现今京城空虚，最精锐的部队已经败在了我瓦剌儿郎的刀下，本该乘势直取京城……”

也先坐直身子继续道：“在这等他三天，三天之后，不管他到没到，我瓦剌儿郎的刀口都要指向京城！”

也先内心怒火燃天，被他强压下来。再没等到最好的时机前，他必须得给名义上的草原之主面子。

也先转过头对着喜宁挥手，一直呆站的喜宁赶紧陪了个谄媚笑脸俯下身。

就算大军按兵不动，也先也不能就在居庸关闲等三日，他要先试一试，大明皇帝的这块招牌，究竟好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