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

不论是北上关还是南口瓮城竖立百年之久的大明龙旗俱被拔起，和阵亡的明军将士一同被弃至焚火灰烬之中。

狼烟许久未散。

半个居庸关都沦为火海，一拨又接着一拨的瓦剌铁骑从关外开拔，长驱直入。

居庸关关城之中，往日袅袅升起的炊烟更加浓黑，就像一矗又一矗从地上拔地而起的乌云，盘旋在上空，经久不散。

火焰还未熄灭，城中的鲜血也尚未干涸，瓦剌士兵将明军和普通百姓的尸体往还在燃烧的房屋内扔置，一行又一行的瓦剌骑兵在街巷来回穿梭，寻找着漏网之鱼。

马蹄踏在灰烟覆盖的离离青草上，为其抹上一层赤色，这座大明边关再无昔日的欢声笑语，只剩下肆乱的马蹄奔驰声。

一座死城。

也先的大帐并没设立在居庸关城中，草原儿郎天性崇尚自由，被围在一座城墙中的滋味对于也先而言和上了脚铐的鹰隼毫无差别，他更喜欢一撩开帘子铺面迎来烈烈雄风。

朱祁镇被伯颜帖木儿和孛罗卯带出了居庸关，一路上随处可见的惨状和一具具尸体更让这位心如死灰的大明皇帝雪上加霜，不论他是不是后世盖棺而论的昏庸君王，看见自己的子民横死终归是见难以铁石心肠的事。

好在也先的汗帐就临时设置在了居庸关外一片空旷的田野中，伯颜帖木儿恭敬的将朱祁镇迎入一座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毡房，并低头如同大明臣子一样的敬畏，温声细语的告诉朱祁镇请陛下在此歇息片刻，太师随后有请。

既来之，则安之。

不然又能如何？

朱祁镇面无表情的坐在毡房中，双手平放叠在大腿上，纵然伯颜帖木儿给足了大明皇帝应有的尊崇，可草原没有座椅的习惯，朱祁镇只能‘入乡随俗’盘膝而坐。

来回的瓦剌士兵在经过这座毡帐时都会不自觉的往里张望，很想一睹大明皇帝的模样。

这座感觉，很难受。

朱祁镇听见外面番子奔走相告的叫嚷，以及时不时被风吹起帘子时还能看见四五个番子用手指着他嬉笑。仿佛自己是御林苑里外邦小国送来的珍奇异兽，供人观赏。

他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袁彬依旧忠诚的履行着他的职责，站立在毡房外表情一成不变。他的雁翎刀已经被瓦剌番子收走，可他右手仍是保持着拄刀姿势，空悬在有鞘无刃的刀鞘上。

瓦剌人当然不会允许一个做了俘虏的明军还能手持兵器在帐营里耀武扬威，好在多少还给留了些颜面，没让袁彬连身上早已看不出花纹图案的飞鱼袍也一同脱掉。

他的冕帽不知去处，这时换上一根树枝简易的盘起发髻，看着来来回回的瓦剌番子竭力掩饰快控制不住的杀意。

按他的血性，这时早就瞅准机会夺来一把番子的马刀，杀上一个是一个，然后再让番子或用弓箭射成箭垛或乱刀剁成肉泥。

可他不能这么做，身为锦衣卫的他，必须得陪伴皇帝到最后。

一个番子来回望了几眼，随即大步走出，嚣张的步伐配上左摇右摆的晃荡身姿，很快引来更多同伴的欢快大笑。

他走到袁彬面前，咧开嘴挺起胸膛，卷起的胡须都扎在袁彬的脸上。

呸！

他狠狠吐出一口浓痰，吐在袁彬的鞋履上，四周的瓦剌番子瞬间发出更大的欢呼和笑声。

自始至终，袁彬连眼珠都未转动一下。

草原尚武，对于全歼五十万明军的他们而言，这种羞辱是独属胜利者的荣耀。

啪！

正在享受同伴掌声，就差给他扔鲜花的番子被人狠狠往后脑勺扇了一掌，这一巴掌的力度之大，让身材魁梧的他瞬间失去重心扑倒在袁彬脚下，吃了满嘴的尘土。

他吐出嘴里的尘沙，怒骂着站起身，发现围在毡房外都快站满一圈的同伴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刚还大呼小叫为他呐喊助威，才一个回头，连个毛都看不见。

这让正准备回头给上一拳的他怒火瞬间冻结在握拳的姿势上。

保留的理智让他在看到身后还没收回手臂的人面孔时，如获大赦，直呼万幸。

赛刊王，伯颜帖木儿。

“滚，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你的舌头就别想要了。”

番子麻溜滚蛋。

伯颜帖木儿回头，对着他的几个亲信道：“你们在这看好了，没有我和太师的允许，谁都不许进账，同样，也不许他们出来。”

伯颜帖木儿背着手，看着仍旧古井无波的袁彬，心里莫名肃然起敬。

这份忠诚，他大为欣赏，即便是敌人。

“你也进账吧，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东西来骚扰陛下，如果有什么需求，就和门口的人说。”

袁彬连个眼神都奉欠给予伯颜帖木儿，这份无视让他的亲信十分恼火。

一个俘虏，神气什么！在你面前的是堂堂赛刊王！太师也先的弟弟！

两把马刀同时抽出，袁彬瞳孔里映射出的尽是寒光。

在马刀削去袁彬飘散的几根发丝，刀口就要砍在袁彬的脖子上时，伯颜帖木儿双手抓住两名亲信的虎口，大拇指一用力，两把马刀掉落在地上。

袁彬眯眼，亲信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赛刊王要拦下他们结果了这明军俘虏的性命。

“袁彬，进来。”

帐中朱祁镇恰到时机的出口，袁彬转身进入毡帐。

伯颜帖木儿放声大笑，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走了，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件有意思的插曲。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也先的汗帐就在朱祁镇的毡帐不远处，这时、里面已经坐满了瓦剌部落的贵族和将领。

这里即将开展的一场会议，将会决定瓦剌部落的命运，以及朱祁镇的命运。

如若说的在严峻些，这里即将决定两个政权、关乎天下究竟鹿死谁手、瓦剌和大明的国运。

伯颜帖木儿深呼一口气，在两边精锐汗帐铁骑士兵的注目下，轻轻拉开账帘。

他径直走了进去，落座在也先的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