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初升，汤子期离开玉枢阁，刚出来，却见车驾徐徐驶来，停在面前。她一怔，回头，雪吟殊来到身后。他刚处理完一天的政务，看着她，眼中的一丝疲惫便敛去了，道：“走吧。”

他跳上车子。她仰头说：“你要和我一起去碧府？”

“是啊。”他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你连着去了两天，都没有见到碧温玄。如果我不陪你去，谁知道他要躲着到什么时候？”

汤子期跳上车，低声道：“我只是想向他打听一下。”

奇风之毒是鲛国碧氏独有的一种剧毒，陆上极少见，也没有相关记载。这两天她询问了京中有名的药师，都对这种剧毒有所听闻，却不甚了了。为了简西烛，只有看碧温玄那里能不能打听到点什么了。

他们到了碧府，温九果然迎了上来：“见过殿下，我们公子不在……”

雪吟殊不耐道：“别推三阻四了。他不在府中，你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他躲了这两天还不够？叫他出来见我。”

“这……”温九踌躇着。

“你再拦着，我可要亲自去找了。”雪吟殊也不多说，大踏步便向府内走去。

“殿下稍等！”温九忙追上去，他默然低头：“公子本来说过，挡殿下个三五日，待风翔典后再带殿下去见他。”

“我现在就要见他！”

温九情知无法再拦，只能说：“两位请跟我来吧。”

他引着他们去了雾池。

雾池是碧府中最隐秘的一处所在。他们走过温泉园地的重重假山和曲折的回廓，进入一扇青铜门。门内昏暗，只有顶上斜斜的几扇天窗透下几丛光线。室内有一道回旋的石阶，拾级向下，轻薄的凉寒之意侵入全身。只因鲛人喜欢的温度，比陆上的种族要低一些。

石阶尽头是一汪海水。是真的海水，来自涩海。虽是无源的死水，但以复杂的手段运输，隔日更换，洁净新鲜，也因成本高昂而更显得弥足珍贵。这是鲛族最喜欢最适宜的环境。也是养病的好去处。

此刻这个环境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味和海腥气，令人不安。

雪吟殊越走越心惊，迅速地冲下石阶，他看见雾池里面，碧温玄漂浮在水面上。他的身边环绕着大量的水草藻叶，青绿的水液浸染了他白色的纱衣，令他看起来愈加清冷而单薄。

“温玄，你怎么了？”雪吟殊内心震惊无比，“是受伤了吗？”

碧温玄浮在那里，声音仍然是惯常那样轻飘飘的，带着点不耐烦：“温九真是没用啊，三天都挡不住你。”

“到底怎么回事？”雪吟殊急喝。

“我本来是个鲛人，想尽办法，褪尽鲛族的一切，变成陆上的人。可是现在，又要想尽办法，长出伪造的鳍和尾，你说这是不是特别可笑的事情？”他仰着头，脸上是自嘲的笑容。

“你疯了！你要回海里去？”雪吟殊低喝，“为什么？”

“碧温衡的人传话，要我回去。你知道的，海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而碧温衡把秘密死死捂住。以我的了解，我这个堂兄精明得很，不会做那种此地无银的事情。”碧温玄依旧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不顾一切要杀水央，一定是有这么做的必要，他要我回去，自然是笃定我会回去。”

“所以你更加不能回去，否则岂非落入了他的圈套？”雪吟殊仍旧焦急，“他认定水央把事情报给了你，便要骗你入海，再不放你回来！”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这话不像你说的。”碧温玄笑了笑，“你稍一想就该知道，没有人会那么无聊。他派来的人，宁愿自断一臂，也没有想要杀我的意思，说明他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而是确有要事，需要和我在海中相见。”

他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关心则乱，雪吟殊很容易就能想到其中关节。但现在他们最被动的地方在于，并不知道碧温衡的死穴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看向汤子期：“子期……”

汤子期领会了他的意思，对碧温玄说：“你不要急。既然碧温衡要灭口的是一名月晓者，那么他就有可能用授语之术传回了些什么。风翔典之后，我可以择机去问……月见石里的那个人。”

碧温玄沉吟了一下，“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还远远不够。”

“别去。”雪吟殊踏入池中，抓住他的肩，“由人变鲛的秘术是针对人的，凶险重重。何况你不是个人，你是个鲛族！再次变化，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这我倒有把握。”碧温玄低笑一声，“我，其实一直在找一个法子能让我重新入海，哪怕是暂时的。不然你以为，我帮玉霜霖，是为了什么？”

汤子期奇道：“玉霜霖告诉了你，像你这样的鲛族，如何重新变身入水的法子？”

“是啊。当年施术让我由鲛变人的人里，还在世的只有她了。”碧温玄道，“她说的，与这些年我所知的相对照，秘术师们就为我定下了一套法子。他们说，只要我在这堆草药里头泡上几日，就能安全地入水几日了。”

“我不允许！”雪吟殊仍这样说，“你说的这些，从没有人试过，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别意气用事了！”碧温玄冷然，“海里的变动定然牵涉甚广，不然碧温衡不会那么冒进杀人。哪怕你们弄清了授语之术探到的零散信息，我也不认为能掌握得了大局。现在水央还没康复，其他人我信不过，你们羽族更没什么办法。而你心里难道没有把海中暗涌和越州异动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这事难保不会涉及到翊朝，不管怎么样，只有我亲自赴海，才有可能厘清局面，我权衡过了，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也许是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激扬，雪吟殊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以为你那么懒，不乐意管这些事。”

“你以为我真乐意管了？”碧温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倒想在秋叶京安安稳稳待着。要不是你们这些‘心怀天下’的家伙爱折腾，我至于这样吗？”

“无论如何，等子期把情况问清楚，再做决定，如何？”雪吟殊坚持着，“现在，你先从这儿出来。”

“如果她问到的消息能让我改变主意的话。”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其实，也不光是因为碧温衡。”见雪吟殊生气了，碧温玄放低声音，像是感慨，语气却没有波澜，“其实，我一直想回海里去，你知道。那里毕竟是我的家啊。”

另两人沉默下来。过了片刻，碧温玄抖抖索索地抬起手。雪吟殊看见他手中一块白色的薄片，他愣了一愣，忽然想到什么，失声道：“这是……”

“是啊。”碧温玄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尾骨。当年从我的尾巴上切割下来的，没想到我还能拿回它。”

雪吟殊冷哼一声：“碧温衡倒拿准了你的心思，他知道你见了这个，一定会回去。”

他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碧温玄变身为人之后，尾骨一直在他母亲那里保存。后来他母亲去世，这东西如何到了碧温衡那里，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他便不甚了了。碧温玄一直避而不谈，他也没有去追究。

可此刻想到面前这人要入海涉险，他还是感到一阵焦虑。他低下头，望着池中自己的挚友。后者的面色苍白，就像他自己手里的那枚白骨一样，冷硬而脆弱。他不禁想起自己初见这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