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雪吟殊才四五岁。一日他到了母后的宫中，正巧看见有人送来一个长方形的箱子。他问母后，那是什么。母后面色凝重，一时未答，他便自顾自地猜了起来。他说了什么长弓，什么乐器，结果统统不是。最后母后让他去打开，他便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掀开盒子。

玉制的盒盖入手沉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掀开，一下惊呆了。盒中盛满液体，里面卧着一个湿淋淋的孩子。

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在碧色的药液中深深沉睡。他小小的脸上，眉头深锁，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个孩子后来被放到了宫中的繁花池中，像一尾虚弱的鱼。遵照章青含的吩咐，他们每天为他更换海水和药液，全力保住他的性命。年幼的雪吟殊隐隐知道，这个孩子正在完成从鲛族到人族的最后阶段的转变。他忍不住每天来看，有时候一守就是大半天，好奇地凝望着他沉睡的样子。有一天，他终于醒了，在水底呛了一口水，就下意识地浮上了水面。

雪吟殊看见那孩子的瞳仁是深黑的，透着冷冷的光。他的喉中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定定看向了池边目不转睛凝视自己的那个人。

两个孩子在池边对视良久，雪吟殊才突然反应过来，向对方伸出手去：“来，我拉你上来。”

对方却反而把手缩向身后。这孩子对这个陌生的环境充满了警惕和畏怯，周身散发出一种冷漠。雪吟殊笑了，不管不顾地迈下水去，将他的手攥在手里。

碧温玄一挣，却没能挣脱，只觉冰冷的手心涌入热流，带来舒畅的暖意。他就那样带着他，一步一步从水中走到了岸上。那一小段路，是碧温玄用双腿行走的最初几步。

他就这样，陪着他学会了行走；学会了人族和羽族的语言；陪着他从孱弱多病的幼儿，长成一个洒脱不羁的少年。他被鲛族抛弃，又在数年后成为鲛族与陆上至关重要的纽带。

现在他说，他要回海里去。

雪吟殊慢慢深入水中，抱住碧温玄的身体。他的皮肤冰冷滑腻，雪吟殊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他是一个鲛人。

一池的碧水濡湿了羽人惯穿的白衣，水藻溅得雪吟殊身上痕迹斑驳，他毫不在意，只是抓紧鲛人的背，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回来。”

碧温玄勉力一笑，“我会回来。雪吟殊，我会回来。我还有阿执，还要和你喝个痛快。”

尽管这样说了，雪吟殊还是一直紧紧地抓着他不松手。就像一松手，这个人就会从这片水中蒸发。

“没事的。我是在海中出生的，海神会保佑我。”碧温玄安慰似的道，他看向了池边静立着的汤子期，补充道：“我，会为你们找到奇风之毒的解法。”

“阿玄……”雪吟殊低声道。

汤子期缓缓步下石阶，在漫过脚踝的水中停住，俯视着池中略显狼狈的两个男人。

“碧温玄，”她说，“奇风之毒的解法，是你最后要考虑的事情。”

碧温玄笑：“你这两天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打听这个吗？”

汤子期吸了一口气：“是，我们是盼着你能找到奇风之毒的解法。但我们也只是想让你帮忙从碧氏那里探听，绝不是希望你以身涉险。别人的命不会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我知道。”碧温玄点点头。

“保护好你自己。”雪吟殊一字一句道。

碧温玄看着他，将他的手慢慢握紧，然后笑了起来：“明天就是风翔典了，真可惜，今年不能参加了。”

雪吟殊也握紧他的手，说：“等你回来，我摘风翔典上最漂亮的燕子花给你玩。”

“其实我很喜欢秋叶京。”碧温玄点点头，“秋叶京的天空那么美，不管哪个季节，永远是透明的蓝。秋叶京的街市那么繁华，走在夜市里，花香和酒香都让人沉醉。还有风翔典，你们羽人在天空上狂欢，所有不能飞的人，也会在地面上载歌载舞，真的是很开心。”

“嗯，明年，你还可以像往年一样来。”

“好。做完我该做的事情，我就会回来，做回秋叶京人人羡慕的逍遥公子。”碧温玄放松下来，“到时候，我就哪儿也不去了。”

汤子期静静问道：“阿执呢？你走了，她怎么办？”

“我送她和水央去了山上的一处别院。”碧温玄目光转向她，“汤子期，有空记得去看看阿执，她很喜欢你。”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雪吟殊终于恢复了他平日的冷静。

“就这几天吧。”碧温玄慢慢下沉，埋到更深的藻叶中去，“他们说我在这堆玩意儿里泡个五六天，就可以去夏阳了，到了那儿，他们再为我施术，让我变成……一个鲛人。”

“明日之后，我再来看你。”

“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池子里的人说，语气带上一点不耐烦，“不要弄得我好像马上就死似的。明日就是风翔典，你们两个不去冥思祷告，还在这里磨磨叽叽的，简直枉为羽人啊。”

雪吟殊冷哼一声，站起来将湿漉漉的袍子甩开，大步迈上石阶。

他忍住了，不去回头看那池子里的男人。汤子期则默默跟随在他身后。

碧温玄静静注视两个羽人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突然，他猛地拍水，水花溅起。随之他的整个人又猛地沉落，最终浮在藻叶上，睁大了眼望着空旷的穹顶。

他们每个人，各有所欲、各有所求、各有使命、各有担当。谁都逃不过。

不管发生了多少变故，对于羽族最重要的风翔典还是如期而至。

七月初六，贵族当中被选中于起飞式上随储君一同起飞的年轻人，都已经进了城。按照惯例，次日夜，雪吟殊会在银穹塔上带领他们飞入夜空。

银穹塔顶是极天城的最高点，也是整个秋叶京的最高点。它是羽族宫城之中少见的非木质的建筑物，在高耸的中央年木之上，直入云霄。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羽族永翼王，用水晶建造了这样一座高塔。明媚的日子里，笔直的银色高塔流光溢彩，犹如云中一柄潋滟的长剑。

它真的是一座属于羽族的塔。因为它内外没有任何的阶梯，周身平滑，也没有可供攀缘之地。只有展开的双翼，才能带着你飞向塔顶。而塔顶是一个可容百人的平台。皇族的起飞仪式选在这里，正是因为只有在七月初七的月升前精神力即达到巅峰的赋羽们，才有可能提前上塔，参加仪式。

风翔典前从来都有许多繁复的祷告礼仪，雪吟殊在初六夜间去了碧府，等回宫之后，礼官们已经急坏了，催着雪吟殊试穿典礼翔服、确定同飞人选，等等。

初七早晨，翊朝的例行朝会已经停了，不过雪吟殊还是先到了玉枢阁，打算处理完当日要务。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到，他进门时，汤子期正坐在窗前翻着一本药典。

知道奇风之毒的事情之后，除了寄望于碧温玄海中的渠道，他们也四处寻觅其他的解毒之法。但此前名医们都束手无策，因此此刻汤子期翻着药典，也不过是徒劳之举。

在这一天，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眼下这一堆烦难的事情，只是轻松地谈了些风翔典有关的趣事。到了平午，雪吟殊忽然想起一事来。

“云辰，你找两个人，陪着汤罗大人起飞，随他而行。”他吩咐道。

“属下明白。”

“太子大人，你是担心老师会在风翔典之时设法脱逃吗？”汤子期啧了一下道，“以他的脾气，八成是不屑如此的。”

“多一点防备总是好的，这件事情不容有失。”雪吟殊笑答。

她想了一想：“那不如，令城门四闭，今晚到明晚限制出城。”

雪吟殊沉吟一下，“倒不是不行，今夜到明晨，羽人是不需要走城门的。今年贵族如此之多聚在京中，保守起见，也理应短时间城禁。但真的有必要吗？”

“风翔典次日，大部分人历经狂欢，总有些精神不济。老师如果真要出城，只会等那个时候从城门走。他飞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趁大家筋疲力尽之时混出城去，才是上策。”

雪吟殊笑了起来：“本来只是略加防范，怎么反而弄得如临大敌？”

“是你说的，多一些防备总是好的。”

既这么说了，雪吟殊便颁了一道城禁令，并没有大张旗鼓，名义上又是为了风翔典的安全，四处风平浪静，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到了午后，银穹塔上典礼的一应筹备都已安排妥当，他该过去了。

他想起自己曾邀请过汤子期，此时要分别，不知怎么心里倒有些不快。他踌躇了一下，道：“那你要去哪里起飞？”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就像洞悉了他的想法，笑着说：“你快走吧。反正银穹塔我上不去。”

“你上不去，我可是能上去！”门口出现一个矮小的身影。

随后匆匆而来的侍卫秉道：“殿下，苏行大人来了。”

不等雪吟殊反应，巴齐陆走了进来，笑道：“好不容易能参加一次羽族风翔盛典，太子殿下能不能让我也上银穹塔去看看？”

起飞仪式一般说来是没有外族人的。但六族近年交融，起飞仪式上有一位贵客，倒也不是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所以雪吟殊爽快地答应了。只不过临时多了一个河络要人，他吩咐下去简单，礼监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通忙乱。

“苏行大人，我会安排人带你上去。”雪吟殊道。

“不用，不用。”巴齐陆却摇起头来，“你们羽人能到的地方，我们河络也能上得去。你只要吩咐下去，别让人赶我走就行了。”

“那自然。”

雪吟殊答应之后，这位苏行大人就快乐地跑出去，瞬间没影了。大概是想到能围观羽族盛典，一向持重的河络苏行就兴奋得像个孩子。

时间耽误了一会儿，随侍的礼官催着雪吟殊快走，他不能多说什么，也就飞快地走了。

目送着他的身影，汤子期有些怅然地笑了笑。她，又该去哪里呢？也许应该找一个没人看得到她的地方，静静等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