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河中的搜捕一直在紧张地进行着。河中居住的鲛人并不多，大多以碧府公子玄为尊，很少出乱子，这次有人居然如此无法无天，不但碧温玄动怒，下面的人也义愤填膺。很快就抓到了追杀水央之人。

但找到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们的首领。其他人则不知是躲是逃，并没有和他同行。而他遇见碧府部属，并不反抗，很干脆地束手就擒。让溪源等人十分没有成就感。

他被带回碧府关押，等着公子玄的审问。

碧温玄走进那间阴暗的石室，看见一名鲛人被铁链锁住，委顿在地。虽然这人此刻有些狼狈，但仍可看出他身材高大，是员猛将。

他慢慢抬起头，因为缺水眼珠显得有些浑浊。看见碧温玄，他咧开嘴笑了一下，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湖镇，清远卫统领，见过隐梁公子！”

碧温玄冷冷一笑：“清远卫已经沦落为杀人的工具了吗？”

果然是这样。清远卫一向是鲛国国主的私人从属，只听命于国主一人，执行最重要的命令。这人此刻也似乎丝毫不想隐瞒身份。

“我们只杀不得不杀之人。”

“水央为何成为不得不杀之人？”

湖镇慢慢坐起，似乎在斟酌着字句。“不久以前，有人族闯入海中，袭击国主的螺船。她与人族勾结，带他们逃离，自然引起国主震怒。”

“不要告诉我，你们非要杀水央，只是因为这个。”碧温玄不耐烦地道，“那些人族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河络们要做的事吗——碧温衡找了那些河络，到底想干什么？”

湖镇脸色一变，“公子既都知道了，又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我若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不会相信。”碧温玄道，“湖镇，说出你所知道的，其他的与你无关。”

“知道水央搅入此事之后，我奉命追捕。”湖镇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后才道，“国主单独召见于我，他说如果水央最终仍见到公子，要我一定亲自面见公子，让公子回海中一叙。”

“让我回海里去？”这一点出乎碧温玄的意料，他眼中隐现怒色，“可笑，我已经抹去了鲛人的一切，怎么还能再到海中？”

湖镇笑了起来：“人族都可以到海中横行，公子骨子里毕竟是个鲛人，又有什么不能？只要你想。”

碧温玄紧盯着他：“若是我不去呢？”

“国主说公子一定会去。为了能让公子回海里去，国主将这个交给了我。”湖镇从怀中取出一物。白玉般的薄片在这阴暗的陋室里，竟让碧温玄感觉一阵刺眼。他的心跳加快了速度。虽然，在凝夜思最后的场景之中他已经看到这个东西了，此刻再见并不意外，但还是感到一种近乎焦渴的痛苦。

碧温玄微微抬高了声音，“这是在威胁我？”

“随便公子怎么想，只是我想奉劝公子一句，您最好能记得自己是个鲛人。别看您现在看着像个人，但永远也成不了真的人族。”湖镇眼中忽然浊气散尽，竟像发出幽光，“你与羽族交好，但对于羽族而已，你也永远只是个异族！”

碧温玄霍然转身，从温九腰间抽出长剑，直抵面前鲛人的脖颈，冷冷道：“做了阶下囚，最好就不要这么肆无忌惮。”

湖镇却哈哈大笑起来：“我湖镇入了销金河，便没有想要活着回去。不管水央死不死，我已怀了必死之心！”

他语中怀有无尽沧然。碧温玄看着他决绝的样子，心有所动，慢慢垂下手，把剑往地上一丢：“我欣赏无畏的人。所以，你有什么遗愿可以向温九说，能做到的，他会尽量替你做到。现在，把它给我。”

他朝湖镇伸出了手。湖镇慢慢把白色的物件交到他的手里。

握住它的一瞬间，碧温玄的手微微战栗了一下，但马上保持了稳定。他把东西放进怀里，转身就走。

温九跟上他，他步子不停，只是冷冷地吩咐道：“别让他受太多罪。”

“是。”

湖镇此人不能不死，因为碧温衡这次做得太过分了。当初他们早就谈好，他可以在陆上成为一个鲛族的枢纽，但并不受制于鲛国。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可以有自己的立场。可是现在，碧温衡轻易要除去他在海中最重要的代理人，如果他不给予足够的还击，那么他这里超然独立的地位，很快就会沦为空谈。

何况湖镇真的是激怒了他。他追杀水央尚可说是奉命行事，但他不该给阿执看那个东西，不该妄图用她来控制自己。

听闻此言的湖镇只觉得一阵绝望。他忽然跳起来，扑向地上的长剑。

觉察到异动的碧温玄终于停步。此时他们相距十步之遥，湖镇身上还锁着短紧的铁链，但温九还是如临大敌地护在碧温玄的前面，大喝：“把剑放下！”

湖镇却没有攻击碧温玄之意，而是手起剑落，生生斩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

温九不禁惊呼：“你……”

湖镇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沉声道：“湖镇自罚一臂，还请公子网开一面！”

碧温玄此时才微微转过头来。鲛人的断臂落在他自己的脚下，而他的半个身体已被血色浸透。碧温玄看见鲛人武士的眼里无声的诉求。

无论这个人表现得如何视死如归，他还是想活。他让他的属下全都先行逃离，自己来到这必死之地，并不是他不畏惧死亡。就算他断了臂，其实也未必能活，但为了换取更多一点点的生的机会，他不在乎多受多少痛楚。

温九忧虑地看了一眼碧温玄。后者目无表情，神色幽深，一时看不出是怎么想的。稍稍静了一下，他终于说道：“是条汉子。找人来给他裹伤吧。”

这竟是放过他了。湖镇撑着的一口气一松，整个人倒了下去。

碧温玄不悦地皱了皱眉，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对于他来说，湖镇怎么处置只是件小事。他突然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选择——他是不是要回海里去？

他常常梦见那一片碧波汪洋，可是回去，他真的能吗？

从湖镇那里他没有问出太多的东西。很显然碧温衡有个重大的秘密不能让他知道，或者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管湖镇知不知道内情，他都什么也不会说的。而且，他们也不会相信，水央几乎一无所知。

碧温衡给湖镇的命令就是这个意思：要么杀了水央，让他碧温玄得不到任何信息。要是碧温玄知道了什么，那无论如何，把他带回海里去。

他们在秋叶京毕竟没有劫持他的能力，只能通过湖镇传话——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要是知道读取凝夜思的内容时雪吟殊也在场，不知道碧温衡会不会吐血。

实际上现在自己还完全在云里雾里。那到底会是一件什么事？照着碧温衡的安排去推测，那一定是一件自己知道了也不会立刻告知他人，甚至，还会愿意涉险入海的事情。

碧温玄想了半天也没有结论，他又去了往生湖。水央正在睡着。此前她已经苏醒来过，虽说没有性命之虞，但仍十分虚弱，倒有大半时间还在沉睡。他和她谈过一次，她所经历的和凝夜思所现并无二致，也没有更多的关键信息了。

他也不愿意她在这个时候再思虑操劳太多。她这些年做得已经够多了

他在湖边待了一会儿，悄声吩咐人好好照顾水央，没有把她叫醒，便离开了。

他接着去看了阿执。阿执在窗台边数着花瓣。

阿执倒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那天醒来之后便安静了许多，也不像往常那么喜欢缠着他。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

见他来了，阿执朝窗外探出手，随手一洒，收集起来的花瓣就纷纶扬扬，飘落如雨。美不胜收间，碧温玄拍手对她笑着：“真好看啊，阿执真厉害。”

阿执转过头来，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开心，而是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阿玄在害怕。阿玄为什么害怕？”

他低下头去。女孩子天真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她什么都不知道，却那么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所以他们属于彼此。

然而阿执的面容那么宁静，哪怕她说着“在害怕”的时候，也看不出一点点的不安。他的心忽地就也静了下来。

“阿玄是在害怕，害怕失去阿执。”

“怎么会呢？”女孩似乎不明白他所说的含义，“失去，是什么意思？”

失去是死亡，是遗忘，是永远的消逝。可他又怎么向她解释这些？他只好笑着说：“阿玄要出门去好长一段时间，阿执在家里乖乖的，好不好？”

“阿执也要去！”果然她一下子就叫了起来。

“阿执乖，水央会陪着你的，我会让她留下来。”他继续哄着。

阿执露出迷惑的神情：“水央是谁？”

碧温玄一时被噎住了。心里慢慢浮上一种悲哀。原来她再一次把水央忘记了。不管听到水央遇险时她是多么奋不顾身，不管水央曾经陪了她多久，她终究不记得她。

碧温玄什么也解释不了，他只能说：“家里有阿执，我才可以快快回来。不然我怕我忘了回到这儿的路。”

“阿玄在哪里，阿执在哪里。”她坚决地说，“阿玄不认路，阿执可以带他回来。”

他忽然地抱住了她。

小小的人儿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惊吓。他们相处已久，但往常并未有过这样的拥抱。她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一种没有过的情绪涌了上来，脱口说：“阿玄乖，不哭。”

“不哭。没有哭。”他其实没有流泪。鲛人的泪，本来就与人的不同。他变为人之后，就再也无法流泪。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他哭的。

“阿玄不怕，阿执在这里呢。”她慢慢地揽住他，抚摸着他的背，眼中竟流出温柔慈爱。

他没有看到，他只是喃喃地说：“我不会让阿执离开我的，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