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洁白的楼阁宫阙,精巧华美,流光霞蔚之下,层层楼台直上云霄,宛如仙境。这些建筑如同秋叶京的羽族宫城,但又似是而非。
睁眼看到这样的一个世界,汤子期无奈地叹了口气。
按照她多年的经验,起初越美好的东西崩裂得越快,这就是那人的恶趣味。
所以她一动不动,等着这城崩塌。
按理说,他的耐心应该比她更充足。因为他拥有几乎无限的时间,而她在这里能待的最多最多不过短短的三两日而已。然而每一次这种耐心的比拼,都以他的失败告终。
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只待了一会儿,那些冰雕玉琢般的建筑便现出裂纹,轰然倾塌。
震耳欲聋的声响伴随着遮天蔽日的粉尘,原先光风霁月的场景转瞬掩埋了下面的人。她看见大块大块的砖土木块当头砸下,下意识地想要躲闪,但不管多么敏捷,也避不过那些纷落如雨的残垣断片,很快就被砸得头破血流。她被呛得咳嗽起来,而逐渐堆积起来的废墟,很快就要把她淹没。
但她仍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没有叫,更没有哭。因为这没有用。尽管疼痛和窒息感让人觉得难受之极,但除了咬牙硬撑——只能在咬牙硬撑之余,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分崩离析的世界终于平静下来,归于一片黑暗。
当世界再次重塑,她发现自己出现在一片森林里。她稍微松了口气,觉得今天运气不坏。因为横在面前的枝丫上,有一束小小的桃花。
桃花是愉悦,梨花是忧郁,君子兰是阴晴不定,红梅是焦躁不安……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总结出他的情绪征兆——说不上准或不准,兴许只是她在心里同自己玩的一个游戏。
她在这林中走了一会儿,曲折的道路无数分叉,再走下去只能指向一个结果:迷路。
“唉,雪咏泽,你就不能别玩这套了吗?”汤子期叹了口气,“这个迷宫我走不出,我不走了,你看着办吧。”
她说完便一屁股坐下来,看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动了。
满眼的树木化做一场大雾,悄无声息地散去。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很担心,自己的身体也会化作一团雾,永远消失不见。
幸而没有。
重新出现的是幽幽竹林,小桥流水,一个少年斜倚在桥上钓鱼。
他白衣胜雪,眼瞳如同冰雕,看不出一点儿温度。
然而这毫无生气的眼瞳,却是她眼中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的存在。即使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至少这双眼睛,有时候还是会流露出一点点真情实感吧。
汤子期缓步走近,在少年面前蹲下身,看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你这么心不在焉,是不可能钓到鱼的。”
话音未落,雪咏泽的手腕一抖,挑竿而起。鱼线出水时,钩上明明是没有鱼的。可荡到他手上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看,鱼。”他眼中的冰层映出一点点的阳光。
“我突然忘了,这个世界里不能和你唱反调,不然马上就会言之有失。”她仰起头看雪咏泽的脸,故作轻快问:“雪咏泽,你还好吗?”
他有什么好不好的?他永远和这个世界一样好,但,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她总是这么问,因为她知道这样一问,那双眼中的坚冰多少会出现一些裂痕。那些裂痕底下是绝望还是痛苦并不重要,至少那是一个释放情绪的小小出口。
毫无征兆地,雪咏泽突然探出手抓住她的咽喉。
他的手指越收越紧,她因为窒息而心跳如沸,胸腔近乎爆裂。她伸出手,指甲抓花了他的脸。但所有的血痕都在那张脸上瞬间愈合。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可还是拼命地挣扎着。只是她的眼睛平静无波,无悲无喜。
这个世界里,死了就死了,于她的肉身无害。而她的精神体,他是不敢毁去的。因此她不怕。再大的痛苦,也仅仅只是痛苦而已。去忍受就可以。
只是,要用痛苦使她屈服,那是不能够的。
有时候除了忍受她也去反抗。有一回,他把她变成一条狼,让她没有了身为人的尊严,她也曾扑上去咬断了他的咽喉。那时候她紧紧靠着他的脸,看着那苍白而近乎妖异的面容被鲜血浸染,竟然忘记了自己的痛楚,心中想的是,到底是什么,把一个光风霁月般的少年变成了这个样子?
只是这没有什么意义。不管最后的赢家是谁,怜悯与恨意交织的情感里,这样的疯狂只是一个发泄的出口。
诚然,在这样的游戏中,雪咏泽占了绝对的上风,但哪怕他可以操控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事物,也无法操控汤子期的精神。
她只要坚持住,他总会败下阵来。
但每每此时她总是想要多做一点什么,不管是什么,刺痛他的心就可以。
这一次她找到的方法是,拼尽全力说出了三个字:“雪吟殊。”
雪咏泽被烫着似的缩回手,近乎仇恨地死死盯着她。
“你说什么?”
拼命大口呼吸的汤子期仰起头,眼角有因为咳嗽而沁出的泪水,却带着胜利的微笑:“我在叫你弟弟的名字。你们真的……完全不一样呢。”
雪咏泽在一瞬间好像又要朝她扑过来,最后却没有。他忽然就背过身去弯下腰,整个身体颤抖起来,他发出了幼兽般的嘤嘤低泣。
没想到这样一句话会让他如此崩溃,她冷眼看了片刻,有一种快意。然而随之漫上来的,就是莫大的悲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在微微颤抖。
他这样她往往就有些受不了。实际上已经那么长的时间过去,她还是没有完全明白为什么有时候,他前一秒还像个凶厉的恶魔,后一秒却变成一个无助的孩子。这种转变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就像是浑然一体的两种状态,让她手足无措。所以她能够做的,只是不去想这背后的原因和理由,接受就好。
因此她只能上前替他擦掉眼泪,缓声道:“别这样,其实那个人和你没有一点点的关系,你不用这样。”
而他只是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中继续脆弱地哭泣着。
当一个人渐渐长成你希望自己变成的样子,当一个人渐渐拥有你全部想要的东西,哪怕他所得到的并不是从你这里抢走的,你也难免会产生一种幻觉:那是你的敌人。在这种幻觉中,仇恨就应运而生了。
这种情绪说来很容易懂。然而,这种仇恨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因为人总想毁了自己仇恨的对象,但这一个,与理想中的自己太过相像,要是毁了,倒像毁了那个完美的自己一样。
何况他自己已经从那个世界中消失了。
已经不记得多久以前,他得到了一个羽人的身体。尽管那个身体已经过于苍老垂朽了,但他还是欣喜若狂。当他用颤巍巍的手拨开霜木叶,看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幼童。
幼童看上去才刚刚学会走路,兴致勃勃地追着一只蝴蝶,没一会儿一个趔趄就摔倒了。他嘴一扁,仰头时眼睛已经盈满泪水,就要哭出来。可是他的母亲却站在一旁严厉地看着他:“自己起来。”
他的视线触及母亲的脸,忽然眼泪又收了回去,奋力从地上爬起来:“嗯!我……殊儿不疼!”
女人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孩子搂进怀里,眼底终究还是流露焦急和关切:“吟殊最乖,膝盖也不疼吧?”
幼小的雪吟殊扑进母亲怀里,不知道有没有偷偷流泪,但总之再抬头的时候,已经露出笑容,伸着胖嘟嘟的小手:“母亲,抱。”
羽堇岚抱着他站了起来,一只手还在揉着他的膝盖,温柔地亲了亲他的脸蛋。孩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雪咏泽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击中了。他想要冲出去破坏这温情一幕,可是他想到自己是一个低贱的衰老的羽人,他什么也没有,就连这具破败的身体也只能使用短短的半个对时。于是他只能跌跌撞撞地逃离那里。
那个老羽人的躯壳太脆弱了,他用了这么一次,就差点毁了,据说卧床了好几日才恢复过来。后来他不到万不得已,便再不用。
他唯一的收获就是看到了那孩子。他最爱的娘亲,他狠心抛下的娘亲,从此只属于那孩子一个人。他不能不恨,但又好像无人可恨。
所以他在后来冲着汤罗大喊:“不许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不许!”
他无法想象那样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从那孩子的眼中投向自己。那一定就像一个富人看着一个乞丐。
汤罗拒绝不了他任何要求,更何况帝后。他让他们做了种种安排。于是在这十八年里,他在那孩子的世界里成了一个秘密——他们的十八年,对他来说已经倏忽数百载。任凭多么炽烈的心情,都已经磨损和枯萎。
后来他又有了一个属于他的,愿意替他而活的姑娘。可是他竟然决定把这姑娘送到那孩子身边去,亲手撕开掩埋多年的真相,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但他还是那样做了——把自己珍贵的唯一,送到那人身边去,哪怕那人已经拥有自己应该拥有的一切,哪怕他会把这个姑娘也夺走。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需要做一些事情使自己清醒,不至于疯掉。为了治疗寂静的疯狂,痛苦和绝望是最好的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