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一切回报给雪吟殊时，他刚刚处理完一天的政务。玉枢阁里仍然灯火通明，汤子期随随便便地斜倚在窗台上，月光将她的身影投入屋内，在满室灯火中显得轻浅而灵动。

雪吟殊倒是给她安排了一个坐席，但她受不了正襟危坐。第一次跃上窗台的时候雪吟殊看着她，眉间一动，不可思议似的，却没说什么，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所以，你派了一群人去保护乌鸦嘴，别的什么也没做？”雪吟殊仍翻着桌上的一些奏折，头也不抬地说。

“对呀。”汤子期理直气壮地承认，“因为接下去的两件事，可是我自己做不了主的。”

“哪两件？”

“第一，查查那个落山风的来历。据我看来，胖大海和西平，应该都是不知内情的无辜者。如果他们的话可信，那么这个落山风就很可疑了。”她说的这个调查，就不是小范围的了。要查一个可能已经离开秋叶京的人，只有雪吟殊能调动多方之力。

雪吟殊点点头：“胖大海此人已经定居秋叶京多年，最看重自己的土木行，也没有和任何势力有过牵扯，当非局中之人。至于你说的西平，事故已经发生了，他的身份其实并不重要。”

“乌鸦嘴连土木行的饮食都丝毫不碰，可见觉得自己身边的危险已经到了近在咫尺的程度。这也是我立即着人对他暗中保护的原因。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只是警觉防范，既不攻击，也不逃离，我想要么他不知道对手在哪里，索性以静制动；要么就是胖大海土木行里有他割舍不下的东西。当然也可能两者皆有。”

“所以，他不动，你想让他动起来？”

“对。因此第二，我想让胖大海解雇他。”

“你这也够坏。”雪吟殊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于河络来说工作可是很重要的事。动不动就让人家丢饭碗，手段也太狠了吧。”

“谁让他神神秘秘故作玄虚。”汤子期两条腿垂下窗台摇晃着，很不满似的，“既然他不想离开，我们就只能逼他离开了。”

她坐在窗台上，说着这些机谋算计的话，但整个姿态却完全像个孩子。雪吟殊有一刻的恍惚，几乎想要伸出手，拨开这人看上去又细又软的刘海。但这只是一刹那，他敛了心神，只道：“我这边也有些消息，不知道你看了会不会改变主意。”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取出一道折子给她。她一看，是越州来的一道密奏。她迅速看完，果然陷入沉思。

这密奏上只说了一件事，便是越州雷眼郡河络一位苏行称病已久，鲜少露面。据称，已经三个月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了。

雷眼郡位于越州雷眼山南，自古以来，都是河络的地盘。他们尊“阿络卡”为族中的绝对掌权者。阿络卡又称地母，皆为女性，是公认的真神选中的代言人。但也正是为了使阿络卡专注聆听真神的旨意，一向由另外设立的“夫环”一职来代替阿络卡处理日常俗务。而苏行则是河络对族中学识最渊博的人的尊称，管理着族中一切与技术相关的产业——这正是河络一族的立身之本。因此苏行也是族中除了阿络卡外最受崇敬的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雷眼郡的苏行叫黄金巴齐陆。”汤子期慢慢道，“他以铸冶技术闻名于世，是当世最好的冶金大师。”

雪吟殊道：“巴齐陆以冶金术天下闻名，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可是，从来没人说过，他在工程爆破上，就不是当世顶尖水准了。”

汤子期一下子领悟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是啊。所有人都说，能做到那样事情的河络，当世不会超过五人，这其中没有乌鸦嘴。为什么一个河络拥有那样高超的技艺却不为人所知？是不是他身上另有一个光环，这个技艺的光芒，被更加耀眼的光环所掩盖了呢？”

这确实是很合理的。他自称宛州来的，从雷眼山出发前往澜州，如果是走陆路，宛州也是必经之路。然而，就算乌鸦嘴当真是雷眼郡苏行黄金巴齐陆，他身上的疑点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多了。他为什么来到秋叶京？他的目的地是什么？山中歇的事件，真的是有人要杀他吗？既然知道危机四伏，他为什么不向翊朝请求保护？毕竟以他的身份，雪吟殊必然会敬若上宾，而他也可以借帝国之力解除自己的危机，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越州地面之上本来就有几个人族城市，随着翊朝建立后各族的交流和融合，越州更是涌进了大量的人族、羽族，而南面沿海水域的鲛族也不在少数。大量的外族难免给当地的河络文化带来冲击。现在越州各郡，虽由河络主政，但羽族在越州分布着几支驻军和独立的巡察机构，而人族则将商行开遍了大大小小的城市。河络在享受到各项便利的同时，政治体系上也出现了隐隐的裂痕。

提到越州河络的核心人物苏行巴齐陆，这些河络内部的隐忧，在两个羽人的脑中迅速地一转。

“越州河络中，近期发生了什么变故吗？”汤子期问道。

“风平浪静。”雪吟殊摇头，“至少我得到的消息，除了雷眼郡苏行淡出人们的视线之外，目前还没有其他的异动。”

窗外一阵风起，扬起她的秀发。汤子期跳下窗台，把那封来自越州的密折丢回他的书桌上。“想不出所以然，好难想啊。”她抱怨着，“所以，我没有改变主意，你和碧温玄说，让他想个法子，把乌鸦嘴解雇掉就好了！”

“你有没有觉得，鲛女行刺与山中歇两件事有些古怪的相似之处？”雪吟殊问道。

“你是说……雷声大雨点小吗？”

有人要杀雪吟殊，但却失败了；暂且认为有人丧心病狂地要制造一起爆炸事故，目的是为了杀死乌鸦嘴，但他们也失败了。而始作俑者同样不知所终。看起来这两个事件似乎都经过了精心策划，实际上都一击即溃。目前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后手。

雪吟殊没有回答，只是离开座椅，向她走来。

“这两个阴谋，都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也许，它的目的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直接。”汤子期仰起头，望着窗外细细的弯月，“鲛女行刺，应对不当或许使夏阳鲛奴遭遇大变，沿海鲛族对陆上的仇恨就会更深，但近些年碧国有意与翊朝交好，应该不是鲛族所为。那鲛女行刺，或许与这些年横行溯洄海的海盗们有关？山中歇之变应对不当，碧氏可能声誉大损，但更会影响到碧国与陆上的联系。也许越州局势不如表面平和，真有什么人在暗中筹划阴谋？”

“继续说下去。”

汤子期笑了笑：“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殿下，我只知道，不论发生什么，我们总要寻找答案，然后，面对一切，解决一切。”

“正是如此。”

夜风渐起，树影摇动。身后是繁华宫殿辉煌的灯火，面前的茫茫夜色中，却不知隐藏多少狰狞的阴影。当人站在这样一个分界线上，总归有种如履薄冰的畏惧感。

但雪吟殊来到她身后，她的畏惧感便突然消失了。因为她想到，这个人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很多年，并且还会一直笔直地站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