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去处的侯桓终是去了李贤的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也就是离着紫禁城不远不近的一处胡同里的小院，谈不上几进几出，也就一般殷实人家的家底。

明朝官员俸禄极低，这是老朱定下的规矩，按着重八爷的想法，让你们当官就已经是圣恩浩荡，还想着厚禄？洪武朝的官吏日子过的还不如普通的小财主。洪武四案，杀的大半个朝廷为之一空，当时的特色就是衙门前摆着一张前任县太爷的人皮，公堂上坐着一个带着脚铐的现任县太爷，审完犯人自己又成阶下囚让人审。还朝不保夕，脑袋随时可能要掉。

这种情况下很多官员实在遭不住，想要辞官回乡，老朱就两个字：没门！还特地定下律法严禁辞官，非要执拗的轻则送到中都凤阳屯田看坟，重则充军迁徙千里或是杀头。当时光是在凤阳屯田的官老爷就有数万人，充军砍头的更是不计其数。

到了正统年间，稍有好转，主要当官的都学精了，知道如何捞油水，像是李贤这正五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要想弄个三进三出的宽阔宅子不难。

可李大人仍是住在这么一座偏僻巷子里的小院中，可想清廉两字在李大人心中还是有一定重量。

内眷不易见客，侯桓和李贤扶着林旭进了一间厢房让他躺下后，就各自去清洗，给侯桓提来一个大木桶的是一个唤做鹊儿的侍婢，看着矮他一头的小丫头吃力的提着大木桶，侯桓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搭了把手，没想到小丫头俏脸通红，软糯嗓音连道公子是老爷的贵客，哪能做这种事。

看着年纪不过十七八的鹊儿双手满是茧子，侯桓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告诉她他自己来就成，本就是一个低贱的卒子，没贵人的身子更没贵人的命。

被侯桓说法逗笑的小丫头只得作罢，离去时还一步三回头，巧目顾盼。想想这般年纪的姑娘正是情窦初开，深居巷院怕是能见到的陌生面孔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侯桓无心多想什么，对他而言明日的早朝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他闭上眼，很快鹊儿就提着烧好的热水送进房内，侯桓这时刚脱下早就肮脏难忍的内衫，上面血污泥尘沾染着大片，有些还和皮肤粘在了一起，撕下来就是钻心的疼。

老爷有夫人亲自侍候，鹊儿便在这一心一意伺候侯桓洁身，倒完了水后，听着侯桓揪心着发出嘶嘶的吸气声，不由蹙起一对远山眉，一个普通侍女，除了这巷子里的事外什么也不知，甚至连去猜想侯桓身上的伤从何而来的想象力都欠缺。

“公子，我来服侍你入浴吧。”

这下换做侯桓脸红了，他的想象力可是相当丰富，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香艳片段，一头扎进水里，狠狠的洗了把脸故作冷淡道：“不用，我自己来，你先出去吧。”

鹊儿轻轻将门掩住，走后侯桓长呼出气，这还是他首次来到这个时代泡澡，比想象中要舒服的多，也不知鹊儿这小姑娘在水里放了些什么，竟还有些淡淡的清香，让他头脑为之一振。

侯桓闭上眼睛，除了享受这一刻的闲暇，脑子也不断推演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居庸关，数万瓦剌铁骑随时兵临城下。

土木堡，大明精锐一战俱折，文武大臣死伤无数，天子沦为俘虏。

京城中，消息还未传开，侯桓已经能猜想出明日朝堂之上会有多混乱，平日来素把忠孝廉耻、江山社稷挂在嘴边的大明官员们，将会一一在这危难之际下显现真形，随时兵发围城的瓦剌大军就如一面照妖镜，能够透视表面的皮肉直看骨相。

忠奸善佞，无人能逃。

侯桓这颗连在平湖都砸不出个声响的小石子，滚入京城庙堂这一顷汪洋大海，却如平地起波澜，能掀起狂风大浪。

魑魅魍魉，明日一一分晓。

侯桓嘴巴张合，身上的血污泡在温度刚好的木桶里，刹那就浮出一朵巨大的血色莲花，逐渐释淡。

不纳贡、不和亲、不割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不论大明三百多年国祚出了多少让人觉得荒唐的帝王，可他确实做到了。

强如汉唐，尚有白登之盟，文成入藩。

唯有大明，直至城破国亡，最后一任崇祯皇帝也选择吊死在煤山，而非献城投降。

这样的皇朝，纵然千万年后故城不在，明瓦不存，但魂魄始终会被后世之人铭记在心，不光是大明子民会记得，永不屈服的精神将会由这个民族传承下去。

这样的大明，侯桓不希望就这样亡了。

这一世，已经和他熟知的历史不同，他不在具备任何先知先觉的优势，能让他在明日早朝上博得主动的只有朱祁镇的那角龙袍，以及他自己的嘴。

“侯爱卿，做你该做的事。”

侯桓铭记于心，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着远在瓦剌军营被严加看管的明英宗朱祁镇：

“我会做该做的事。”

土木堡惨死的士兵，最后一刻仍是拔刀相向的张辅、虽死不降的邝埜……

正是这些人铸就了一个铁血皇朝应有的气魄，给予了强健的骨肉，而王振充其量只能算一个长在身体里的肉瘤。

侯桓站起身，轻轻擦拭身上的伤口，清澈的沐水很快就成了一大桶血水。

这一晚，本应对于侯桓而言是很煎熬的一晚，可他却没有任何焦急或是不安。

他相信，今天在奉天殿内郕王殿下已经暗中表明了态度，而明日的朝会上，他也绝不是孤军奋战，那位流芳百世的无双国士，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中会犹如星河间最为璀璨的一颗流星为他照亮前路。

这也是侯桓的信心所在，他并非孤身一人。

天边破晓，第一缕煦光穿透云海普照大地。

一身灰白布衣的侯桓将鬓角青丝轻轻理到耳后，看了眼床榻上还昏睡不醒的林旭，毅然转身。

一身整洁正装，胸前正五品白鹇官补的李贤已经在巷口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