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时，天子每次到奉天殿参加朝会前，都会在后面的华盖殿小憩，等待吉时起驾。

禁宫之中规矩杂多，最主要就体现在步履缓急，虽然得到了口谕，可三个禁军侍卫还是不敢撒开丫子迈开脚步，只能以小碎步快速前行，以示对皇家的尊崇。

若把这个庞大辉煌的王朝比作一个巨人，那么京城是大明这个巨人的脏腑，而这座禁宫则就是为全身输送血液的心房。通过午门御道直出正阳门，路经象征着经络的官道，将一条条关乎这个帝国呼吸的政令传达到各省各县。

到了奉天殿前汉白玉石砌成的高大台阶前，三名禁军侍卫就不能再往上走了，立刻就有三名小内官换来，依他们的力气当然背不起侯桓三个大汉，只能搀扶着走上阶梯。

侯桓深吸一口气，他明白，紧接而来的一番询问和他的回答，将会决定大明国势的走向。

他不能有任何马虎。

步上台阶，直入奉天殿，侯桓在这刹那间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这座代表着人类历史上瑰宝的宫殿如果以金碧辉煌来形容，实在过于片面，侯桓只能用很没文化的两个字来形容：

卧槽！

蟠龙柱，千台烛、奉天殿中最为显眼的便是那人人向往的金銮龙椅，设落在七层台阶的高台上，侯桓只能仰起头才能看到那座自古以来代表着一切的座椅，觉得刺眼到难以直望。

宝座之上，还有名为藻井的宆窿形天花板，所谓藻井，就是传统建筑物中对顶棚的一种装饰方式，民间也有，但自然比不过皇家召集能工巧匠打造出的天工之物。

光是那繁琐的花纹图案和彩画雕刻，就让人觉得眼花缭乱。从下往上看，犹如倒挂的‘井’，内有一条金龙蟠卧，口衔一颗巨大宝珠，名为轩辕镜，是所谓真龙天子的象征。

殿中光线并不昏暗，甚至还有些晃眼，侯桓自打进了这座奉天殿后，呼吸都变得不敢大出，见到李贤跪在地上，他和林旭也急忙跪下。

在中华大地沉淀千年之久的君臣之礼上，所谓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一句废话。

并非常朝，偌大的奉天殿虽说让烛光照的通亮，可还是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金銮座上，侯桓只看到有一个人影安稳在座，由于背光的缘由，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旁边设落的珠辇里也有一道人影，同样模糊。

“臣吏部文选司郎中李贤，拜见太后、拜见郕王殿下！”

侯桓和林旭急忙也磕头，侯桓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很不济，没想到林旭这家伙比他还差，跪姿古怪。若非抬起的大腿还有些幅度，不然磕下的那头看上去更像是五体投地，这是给故去先人才能行的大礼，磕给当朝王爷和太后……

侯桓无语，好在上面那两位生而钟鸣鼎食的主也没注意。

“平身，这龙袍衮服上的一角衣袂，是谁带回来的？”

金銮椅上传来年轻人独有的激昂声音，却带着清冷之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郕王朱祁钰。

明宣宗朱瞻基次子，明英宗朱祁镇同父异母的弟弟，于宣德十年进藩郕王，就藩京城。

自成祖朱棣靖难后，明代藩王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被管控的很严，可这自幼与朱祁镇长大的朱祁钰却深得圣心，不但没有就藩到穷乡僻壤，留藩京城，这次朱祁镇带着大军北征，还特地下诏令朱祁钰监国。

侯桓向前踏出半步，不敢造次，沉声道：“是小卒带回来。”

“怎么回事？陛下呢？”

郕王还未开口，旁边被珠帘遮掩的辇座便有沉厚的女声传出，语气急促，显然见到一角龙袍后，对她的宝贝儿子、大明的皇帝下落很是着急。

孝恭孙太后，明宣宗朱瞻基之妻，贤德仁厚，颇有贤名。

侯桓早在路上就把说辞理过一遍，轻咳两声尽量让自己嗓音清晰道：“陛下率军亲征后，大军于土木堡被瓦剌军围困，断水数日，军心溃散，瓦剌军乘势掩杀，兵败、小人与袍泽林旭和锦衣校尉袁彬在乱军之中救出圣驾，侥幸逃难跑回了居庸关，原以为能够护送圣上返京，不想陛下身边的近宦喜宁投降了瓦剌人，诈开居庸关后瓦剌大军杀入居庸关，居庸关守备同知杨俊杨大人下落不明，圣上亦被瓦剌人掳走，特地交付小的龙袍一角，让我务必要回京交于太后和郕王殿下。”

侯桓一席话说完，奉天殿中落针可闻。

坐在金銮椅上的郕王朱祁钰过了半晌站起身，侯桓不该抬头，只能竭力让自己眼瞳往上瞟，只看到一身深蓝海服蟒袍的朱祁钰慢慢走下殿基，手里死死攥着那一角侯桓舍了命才带回的龙袍。

静的可怕，侯桓心里就像悬着块巨石，浑身肌肉绷紧。他当然知道这席话的利害，但他不得不全盘照实托出。

“你说，陛下被瓦剌人劫走？”

“回郕王殿下，是。”

“距离京城只有六十里的居庸关被瓦剌大军攻破？”

“是。”

“随圣驾出征的文武大臣呢？三大营的军马呢？”

朱祁钰已经走到了侯桓面前，身上那股天潢贵胄的气势让侯桓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侯桓低着头，咬牙道：“全军覆没！英国公张辅战死，兵部尚书邝埜死于乱军，李大人也是小的在逃命路上才见到的。”

朱祁钰脚步沉重，在侯桓面前踱步，像是在思索侯桓的话。

“抬起头来，王公公呢？”

侯桓抬起脑袋，发现朱祁钰已经站在他身前，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正直视着自己，犀利的目光像一把利刃直逼侯桓。

他无所畏惧，正面迎上朱祁钰的如刀眼神。

“死了。”

“死于乱军之中？”

“非也，死于小人之手！”

旁边虽没穿戴官袍还保持双手插袖姿势的李贤胳膊一抖，满脸惊恐。

朱祁钰发出呵呵笑声，没有震怒、也没有气急败坏，只问道：“为何？”

侯桓挺起胸膛，厉声道：“王振祸国殃民！更因他一人之欲置使五十万军马陷于死地，土木堡方圆数里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吾为大明江山社稷杀此贼！”

铿锵有力，风雷之动。

奉天殿中余音绕梁，郕王朱祁钰被惊到目瞪口呆，侍立金銮两边的宦官更是浑身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