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为了避嫌，韩琦一向不怎么和京中的族人往来，即便是从弟韩奉先半是靠着他的面子，半是靠着自己的打拼，从地方一路杀进中枢，韩琦都很少在朝会之后与他相见，可是这一次，在即将离开汴京的最后几天，韩琦居然主动登门拜访。
从那些老家人们的反应中可以看出，他们也是慌了神，这应该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这几天，韩奉先一直等着通红的眼睛，像一头愤怒到了极点的公牛，碰上谁似乎都要狠狠顶一场。据说先前垂拱殿问策的时候，韩奉先就因为增加多少边防预算这种事情，几乎和天子顶了起来，他似乎忘记了当今天子既不是仁宗皇帝那样宽宏大量的仁君，也不是英宗皇帝这种认人唯才，用人不疑的英主。对于这位登基不过四个月的新帝，其实朝野上下都在摸索他的脾气。
好在韩奉先勉强算是测出了这位新天子的秉性，在几乎握刀和韩奉先面对面瞪视许久之后，这位天子终于吞下了这口气，不但从西北本来就已经很充裕的军费中挪了五百万贯去往河北，而且还承诺，会在秋收之后单独再开一科武试，由他韩奉先会同殿前司担任主教官，亲自挑选人才，充实河北军。
当然，天子这么好说话，他韩奉先不是没有代价的。转身便寻了个御前失仪的由头，削了一年的俸禄。
反正他韩奉先也不缺这一年的俸禄。
但这倒是给那些中级武官提了一个醒，大宋开国以来，自然是从来不找文臣的麻烦，但对付起武官来却是从不手软。韩奉先这种开国以来第一名将尚且如此，你们其他的人没事就别乱蹦跶了。一时间连续几次上朝，武官班子几乎清一色低着头一言不发，如果不是韩奉先偶尔也会跳出来反对几句，天子几乎都要忘了他的大宋还有一帮武将。
转回头来，当前司空韩琦的管家上门来递话，说晚上韩公将会轻装拜访，韩奉先立刻就郑重其事起来，不仅迅速打扫房间准备餐食不说，更是早早就拜托了沈万山前去前司空府，一方面是代表枢密府前去沟通准备，另一方面也是顺手护送一下现在的韩经略，毕竟韩琦即将启程，往镇西北，和老对手西夏大眼瞪小眼。而不久前才大闹汴京城的夏侯自在，正好就是西夏的方面大将，谁也说不好这个家伙到底是已经离开了汴京还是潜伏了下来，万一让他突然出手干掉了韩琦，大宋的脸面何在？
被迫去做狗腿子，沈万山的内心当然是拒绝的，但是听说韩琦此番并非是孤身前来，而是将会捎带着为韩奉先引荐不久前才从四川眉山而来、结束了三年孝期的一家苏姓俊杰之后，沈万山的轻功瞬间上了一个档次，几乎可以达到举世无双的标准了。
沈万山被韩琦府上的管家引入书房偏厅奉茶，路过书房的时候，沈万山特别往里瞥了一眼，虽然看见了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青衣文士正坐在韩琦的侧手边外，果然看见了那文士的下首坐着一位青衣姑娘。沈万山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猛然狂跳起来的心脏，在偏厅坐下，开始一杯杯灌茶，一如月余时间以来，在那一排店宅务公屋前所做的一样。
片刻之后，又一个男人被带入了偏厅。
沈万山一抬眼，看见王雱出现在此刻此地，也是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不避正在往外走的韩府管家，对王雱说：“看来咱们真的得找时间找地方打一架不可，不过今天就算了，今天要是打起来，这韩府得夷平不可。”
韩府管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王雱默然无言。
又过了片刻，隔壁会客厅的谈话总算是告一段落，韩琦将那名文士和青衣姑娘送出了书房，听到这边动静的沈万山和王雱也盎然走出了偏厅，出现在韩琦的眼前。
王雱的拜帖事先已经送了进去，而沈万山此来是代表韩奉先，二者早有交代。韩琦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人，也没有任何意外，反手拉住那名青年文士的手走到沈万山和王雱面前，向二人引荐。还没有开口，王雱先一步上前，深深一礼：“苏轼苏子瞻兄大名，雱早有耳闻，不想今天才得一见，兄丰神俊朗，果然名不虚传！”
青年文士原本是带着一些泰然微笑的，突然被人这样一礼，莫名就吃了一惊，等到听王雱自报家门，脸上更是惊疑不定，也是执礼深厚，沈万山在一旁观察得很仔细，这人对王雱的回礼虽然也很认真，然而弯腰却只比对方深一分，这个尺度把握得极好，少一分有失桀骜，多一份则有失矫情。
等到苏轼与王雱见礼完毕，目光看向沈万山时，韩琦却犹豫了片刻，沈万山不等他开口介绍，也是上前一步，却是像此时寻常人初次见面的分寸一般坦然一礼，朗声道：“在下，锦绣城沈万山，见过子瞻兄。”
如果说先前苏轼对王雱的大礼是惊异不定，不明所以的，那么面对此时沈万山温和而泰然的一礼，则是有些紧张的，他立刻托住沈万山的胳膊：“足下可是来自巫山附近的那座锦绣城？”
沈万山脸上平静，心里已经乐开了花：“正是，子瞻兄，你我算是半个乡人了。”
沈万山没有乱套近乎，苏家所在的眉山位于梓州路，而锦绣城是位于巫山附近，三峡夔门内侧的群山之中，按照大宋的行政区划，属于夔州路，梓州路与夔州路本来就是毗邻不说，自古这两路就同属于巴蜀范畴，上溯到历史更为悠久，更为人所接受的大禹九州，沈万山和苏轼同属益州，是标准的乡人。
所以这一句出来，苏轼的脸上更是洋溢出了掩饰不住的喜色。虽然苏家兄弟这三年都在眉山老家守孝，但孝期结束，来到汴京就又见到乡人，他乡遇故知，是不可能不开心的。
更何况，苏轼并非是王雱这种自小就在江南生长的异乡人，也不是韩琦韩奉先这种脱离地气的世宦之家，虽然苏轼祖上也出过苏味道这种显臣，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耕读家庭出身，乡人也有议论，同窗更多游侠，他当然听说过锦绣城沈家这个乡党豪门。
不过，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否则就绝不是这么简单的分庭抗礼了。
要知道，从沈万山的角度出发，他方才对苏轼这样一个青年士人如此严格执礼，绝对是很给对方面子了。须知道以锦绣城在江湖上的超然地位，以他作为锦绣城主的独子，未来锦绣城唯一的继承人来说，若是武林也是一个帝国，那他绝对是这个帝国的太子。上一个能如苏轼这样与他泰然平等执礼的武林人是武当长老还是青城掌门来着？
想到这里，沈万山突然转身看向了韩琦，一个很疯狂，但又似乎颇具可行性的念头涌了出来，旋即开始蚕食着他的脑海。
韩琦已经向苏轼传达了自己稍晚时的安排，他们将会跟苏轼一起，前往枢密使韩奉先家中赴家宴，为自己离开汴京而送行，而苏轼在任判登闻鼓院之前，曾经签判凤翔四年，凤翔府属秦凤路，凤翔签判又正好是武职，虽然那时候韩琦已经离开西北入主中枢了，可韩琦在西北那么多年，门生故吏还是不少的，苏轼勉强也能算是韩琦的故吏，因此也被邀请同去参加晚上的家宴，顺便与枢密使韩奉先做个引见。
至于王雱……反正他自己说是闲来拜访，正好顺便一起见过韩枢密。
对此，沈万山是很像直接把丫打发走的，但韩琦或许想到了王雱此刻作为“王勾当”的另一重身份。此前，朝中还是二韩格局时，韩琦和韩奉先或许出于避嫌的目的，十余年没有过走动，现在一个退出中枢，终于可以往来一二，沟通感情了，而你却在这个时候撵走一个明面上造访的皇城司勾当，天子怎么会放心呢？
到时候来的不是明面上的，而是暗地里的，或许会更麻烦吧。
于是，王雱也临时当场收到了邀请。
沈万山对此当然是拒绝的，可惜的是，此间主人不是他。
站在苏轼身后，戴着青色帷帽的少女扑哧一笑，似乎看见沈万山此刻写在脸上的郁闷，很是开心的样子。
韩琦府上一向简朴低调，此番去枢密使府上，当然要坐车，可是整个韩府也就两辆马车。韩琦本人自乘一辆，老管家驾车，那位俊才苏子瞻和他带来的女子同乘一车。韩琦热情地问过了王雱是否愿意与沈万山同乘一车，王雱还没有开口，沈万山已经把手摇成了拨浪鼓，最后两个人各乘一马，左右夹着苏子瞻的那辆车，就好像在护卫客人一般。
车辚辚，马萧萧，汴京城的夜色在车马声中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