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很快便传到仍位于潍海的皇室木兰舟之上。

“我们得到浩然司风晓的传信，他们已锁定那名进入青都的海盗头目，但没有打草惊蛇。另外，那人与‘风鸦’号的一名幸存者有所牵连。他们捉拿那幸存者时，遇到了月影者……”

暗探停了下来。果然雪吟殊转过身，脸上看不清表情：“哦，之后呢？”

“月影者以白花翎为凭，带走了那个女人。”

雪吟殊想了想：“那女人，可是一个魅？”

“是。风晓的信息中正是这样说的。”

雪吟殊道：“知道了，这不是要紧的。关于海事署中的月晓者，可有新的线索？”

“只确认了一件事，”暗探凝重道，“‘翼虎’号暗中得到的消息，确实是来自月晓者。这是浩然司的调查记录。”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件呈上。雪吟殊接过，却没有急于划开封口处的火漆，因为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不过是最终确认一下罢了。他重新看向窗外，指节轻轻敲打着窗棂，似在沉思着什么。

暗探明白自己应该退下了，却一时没有忍住，问道：“殿下，属下斗胆想问，月影者既已不能为殿下所用，为什么不收回她的白花翎，还给她这样大的权力……”

他说着声音渐低，大概也觉得僭越，颇有些胆战心惊。

雪吟殊一时没有说话，良久，微微仰头，竟笑了一声：“有一个人，你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不如多给她些挣扎的余地，也许……也许反而能把一切看得更通透吧。”

听的人似懂非懂，说的人也无意解释。只有湿而重的海风仿佛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惘然。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似乎甲板上起了什么骚动。

雪吟殊正要透过舷窗往外看去，有人慌张跑来，急禀道：“殿下，汤大人他跑了出去，属下们正设法阻拦……”

雪吟殊眼神一凝，大步朝人声喧杂的船尾走去。

汤罗在舷栏上与侍卫们对峙着。

对他来说，这是一次仓皇的逃离。雪吟殊将他禁足已久。日常侍奉没有一丝一毫怠慢，甚至也不限制他在秋叶京中各处走动，只是不许他拿到入魂香，不许他与雪咏泽产生联系。

他最初也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雪吟殊痛骂一番，令他低头认错。他也曾心头谋划，试图寻个良机，逃出控制，重获自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样的情绪在他胸中渐渐熄灭，成了一堆死灰。

他实在是累了，彻底地意兴阑珊。在秋叶京，他多年以前就决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权力，以至于空负太傅的虚名，却没有丝毫势力甚至是人脉。而月见阁是个巨大的阴影，多年来悬于头顶，他只能如走钢索般小心平衡，心力交瘁。

不如就此放开一切，也好。雪家的人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他该做的事也几乎做完了。雪咏泽不再依赖他，他也再不能搞清楚那孩子的想法。汤子期更不是他能左右的。雪吟殊的这次拘禁，反倒是个契机，让他可以卸下重担，好好休息——渐渐地，他反倒有了这样一种松快感。

因此雪吟殊亲自到夙夜宫问他愿不愿同往青都的时候，他心平气和地答应了。

回青都做回一个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未必不好。或者等此间事了，他也可以辞去月见阁的事务，回杉右去颐养天年。他多年没有回故乡了。这么思忖着，他倒生出一股思乡之情。放下月见阁就可以天宽地阔，他和那姑娘不一样，他可以不被锁死。

汤罗以为自己想好了去路。同船行来，他也很是悠然自得。然而雪吟殊的姿态，毕竟令他隐隐不安。

不停地有暗探出现，带来秘密的消息；这船上依附于太子的幕僚每日都交头接耳，神色匆匆，让他不得不相信，雪吟殊在谋划着一桩大事。

其实他早该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此去青都，并非太子朝见羽皇那么简单，而是持剑日久，剑欲出鞘。

因此他还是略做了一些布置。以他月见阁长老的功力，昨日，探得了一份刚送上船来的名单。雪吟殊对青都各大家族的控制力让人触目惊心。而这份名单背后的意义更是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让他不得不拼了命，选择在这雨夜逃离。

此刻他站在船舷之上，数名卫兵手持武器将他围住。他却像眼中没有他们似的，目光的焦点落在阴云密布的虚空之中。

“殿下来了！”

随着雪吟殊的脚步声，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他到了船舷前，汤罗喝了一声：“站住！”

雪吟殊站定，平静地问道：“夜已深了，老师这是要做什么？”

汤罗看着他，又似乎不在看他，语气中有一股悲怆：“吟殊，我想不到，你如今竟已成了这样。”

雪吟殊微微笑着：“哦？在老师眼中，我是什么样？”

“权欲熏心，罔顾伦常。”

这时一个侍卫匆匆来到雪吟殊身旁，向他耳语几句，雪吟殊像没听到汤罗狠厉的八字评语似的，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向汤罗踏出一步，“老师拿了我的名单，至少，得拿你的名单来换吧。”

“别过来！”汤罗厉声道，“雪吟殊，我不会允许你错上加错！”

“那您要怎么做呢？”雪吟殊平静地道，“去对我父亲说，要他对我严加防范吗？老师觉得，如今你走得了吗？”

汤罗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此刻，黑夜之中的风雨更急了些。满船的荧灯冷光，映得他的面色一片惨白。然而就是这样凄然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却一扫平日的淡泊清幽，透出不可逼视的神采来：“我，走或不走，不是你说了算的。”

雪吟殊挥了挥手，甲板上的卫兵从两侧朝汤罗包围过去。汤罗全身衣袍被风鼓起，傲视众人，带着一股凛然的气势。一时间卫兵们真的被震慑，不敢上前。

“锋芒何所惧，志坚不可摧。”雪吟殊朗声道。

在场的兵士们忽觉头脑一阵清明。大家心下恍然，汤罗气势逼人是一个方面，同时他也向众人用了“止戈诀”。这种寰化秘术有时会在两军对阵时使用，用来瓦解对方的战意。这也是汤罗虽然文弱，此刻却能够冲到船尾的原因。而此时雪吟殊说出的，正是破解止戈诀的秘语。

它不需要用什么秘术破解，只需要吟咏之人心志坚定。

“厌火，就要到了啊。”汤罗没有在意止戈诀的失效，而是看着远处海平线，无限感慨地说。

他的肩胛处光华开始凝聚。雪吟殊略略一惊：“老师，你……”

这一夜是暗月之夜，就算没有雨云，也没有一点儿月光。汤罗是个只能每月飞翔一日的俜羽，无法在此刻凝翼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用了星流玦。

“快停下！”雪吟殊沉声喝道。星流玦是一种强行引流星辰力，可使秘术师的精神力短时间暴涨的星石。只是星流玦发动之时，透支燃烧的是秘术师的生命。汤罗伤势刚刚痊愈，如此行事必定会伤及身体根本。

但汤罗毫不理会。他肩上的光芒大盛，顷刻之间，一对白翼凝聚成形。

“您飞起来又有什么用呢？”雪吟殊有些不解。飞翔无助于他的逃离。事实上，在场卫士中能日日飞翔的煌羽也已经开始凝翼，若汤罗起飞，他们自然能够追上。这种不解瞬间演变成了一种不安。雪吟殊忽然大喝：“全都退开！”

但已经来不及了。汤罗的指尖千万条莹白的光线霍然流出，具有生命一般相互交错，割裂了夜空。这些星辰力构成的细丝在一瞬间似乎具有了实质，编织成一个巨大的囚笼，向甲板上的人笼罩而下。光网飞速紧缩，转眼间绵密如织，光芒耀眼。

光线追逐、缠绕着在场的人。众卫兵下意识地举剑想要划破这光网，然而他们很快意识到，这耀眼的光芒其实来自自身——那些光丝如同细细管线，吸走了他们感应到的星辰力。很快，几名卫兵本已凝成的光翼涣散，消失了。每个人都感到一种焦渴的痛苦，似乎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突然失落。

他们与明月的联系被阻绝了。这令羽人们多少有些恐惧。卫士长反应过来：“这是……星幕流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存在于传言中的高阶秘术乍然呈现在眼前，虽然自身正因此受困，但还是令人感到一种想要膜拜的目眩神迷。

“别慌！”雪吟殊喝住略有慌乱的卫兵，“凝神静气，别再试图凝翼，星幕流网不会伤人的。”

它只会暂时阻断人的精神与星辰之间的纽带，令秘术师失去力量，令羽人精神中的明月黯然失色，无法飞行。

这秘术持续不了多久。但对于汤罗已经够了。雪吟殊仰头望去，被星幕流网划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上，汤罗已经振翼翱翔。他正渐渐远去，只余下白色光翼划过的痕迹。

为了向青都报信，他竟如此不顾一切吗？他这位老师对认定的事情，始终如此执拗啊。雪吟殊轻声自语：“老师，你，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