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羽族男子，有着斜长的眉，深邃的双眼。他和那个幻境中会大声狂笑，肆意哭泣的少年一点都不一样。

他们一个有着令人绝望的天真任性，一个有着不能偏移的沉稳坚定。他们无可比较。可是她深夜梦回，常常看到他们的脸重叠在一处。

她回答不了雪吟殊的问题，只能沉默。雪吟殊又道：“那么纵火一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清楚。”汤子期摇了摇头，“出事之后，我还没有拿到入魂香。”

“好。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现在都跟我回去。”

汤子期还没有开口，风鸢引上面的巴齐陆就插话了：“喂，太子殿下，你这可就不对了。你这时候要她回去，那些讨厌的家伙们，还不要了她的命啊。”

汤子期略略一动，雪吟殊出手迅捷，制住了她的行动，于是她就只能倚靠在他的怀里。他看着她：“我绝不会让人伤害你。”

她心下沉重，说：“然后怎么办呢？和青都决裂吗？”

“不管要怎么做，今后，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你是汤子期还是雪咏泽。”

纵火事件之后，他就想清楚了。这个躯体里，不管是哪个人，只要他将其留在自己身边，就可以安心。幽禁也好，拘囚也罢，那样雪咏泽做不了任何事，汤子期又可以……有一点点属于他。

她伸出一只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定定地望着他道：“可是，我毕生想要的，只是自由。”

她忽然用全身的力气向他身后撞去。他的身后是千丈高塔，一旦跌下万劫不复。他不得不将手中长剑背身刺出，好让其钉住塔沿，让两人不再外滑。

这分散了他的力量，让他无法再钳制住怀中的女子。汤子期从他怀中脱出，向塔外冲去。

他已经准备好了封住她向祭台的去路，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冲向平台之外，以一种决绝赴死的姿态。

“子期！”雪吟殊失声大喊，去够她的衣角，但只扯到一片布料，汤子期已经掉了下去。

但她并没有直线坠落，而是在空中横向划了一条大大的弧线。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带他们上塔的长绳已经被她牢牢抓在手里。长绳另一头之前被巴齐陆在绞盘上卡住，因此她拉住的这一小段正好使她悬挂在塔外，如乘秋千一般，荡向了平台的另一边。

雪吟殊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意识到她正滑向塔顶平台的另一端。中央祭台上本来就推放着风翔典上来不及撤走的杂物，此刻又多了一个巨鸟，隔挡了两人，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同时祭台上的大鸟站了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看来巴齐陆与叶画莳已经做好了滑翔的准备工作。雪吟殊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立即腾空而起。

他还能感应到明月的力量。虽然精神力已有些不足，但他还有浮梭甲。他手持长剑，飞到了风鸢引的上方，凌空下击。他目标是那只大鸟的双翼。他已经将眼下的局面判断清楚，他们三人要从此地离开，靠的必然是这只机械鸟。只要破坏了它，他们自然走不了。因此他也不管汤子期，而是只对着大鸟轻薄的双翼下手。

“啊啊啊，别伤我的风鸢引！”巴齐陆心疼地大叫起来。

他的反应也够快，手下一扭，一面巨大的布幕就飘荡起来，正好覆在风鸢引的上方，阻隔了雪吟殊的攻势。那是之前造这风鸢引时剩下的辅料，本来起飞时是要扯下来的，居然正好派上了用场。风鸢引上的风把它吹鼓起来，像一面横铺开的保护着风鸢引的风帆。

雪吟殊被这一大面白帆迷住了眼睛。不过这也只是短短一瞬，在利剑之下，很快白帆被切出一个口子，雪吟殊没能伤及它的双翼，却顺势钻入了白浪之下。下面是发出低吼蠢蠢欲动的风鸢引。

他看准了鸟头处手执机关的河络，知道只要毁了那儿的机枢，就可以让这个东西无法运转。他向那儿冲了过去。

有人在面前阻拦他，是叶画莳。他浑不在意，轻轻闪过。巴齐陆也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地迎上。雪吟殊脚下不停，并不将面前这个严阵以待的河络放在眼里。

猛地跃起的河络弓身向他狠狠撞来，阻住了他的步伐。不过他轻盈错步，没有让对方沾到一点自己的衣角，仍是继续朝着鸟头的机枢处掠去。

在前面，最后一个挡着他的人，是汤子期。在他飞起破开白浪似的布幕时，她已经从悬绳上了塔，奔上了祭台。她站在巨鸟头部的机枢前，不像另两人那样焦急阻拦，而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没有丝毫迟疑。不管是谁，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手执长剑的他了。

“雪吟殊，我跟你回去。”汤子期道。

他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她接着说：“我跟你回去，你让他们走吧。”

他已经掠过了她的身边，剑锋直指机枢上密布的弦，头也不回：“凭什么？”

“你本来就没有想留下巴齐陆。不管你要把浮梭甲赐给风翔典那天的优胜者是为什么，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用你的身份，强留他下来，不是吗？”

“……是。”

“所以，我们的苏行大人喜欢在羽族不能飞的时候自己飞走，你就让他飞不行吗？”汤子期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不行。”巴齐陆大摇其头，“你跟他回去，那些人还是要为难你。他们逼他杀你，你们怎么办？”

“不会的。”她静静地道，“只要我认罪，他们没有选择，只能剑指青都。”

巴齐陆窒了一下。如果雪霄弋真的成为众矢之的，那么他去青都促成这项交易，真的还有意义吗？

雪吟殊显然也想到这点。他终于点点头：“好，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就让他们走。”

叶画莳道：“那我也不走了，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要跳下风鸢，汤子期却阻止了她：“不，你必须走。”

叶画莳扬眉看着她。

“画莳姐姐，去青都吧。”汤子期道，“因为简大哥已经到了青都。”

“你说什么？”

“他受了伤，但是你放心，他暂时性命无忧。”她没办法说太多。但只要叶画莳到了青都，他们两个到了一处就好了。

叶画莳还在惊疑不定，但确实也没有时间了。汤子期与雪吟殊跳下风鸢。巴齐陆不再说什么，开始准备启动风鸢引。

两人并肩站在祭台旁，看着河络制造的庞然大物抬起了头。风鸢引的双翼张开了，伸展开来笔直有力，一望过去几乎遮住了半个明月。它缓缓滑行，晃晃荡荡地离开了祭台。

汤子期忽然软倒下去。

雪吟殊一把搂住她，这才发现她的半身已经被渗出的血色染透。她十天前受的箭伤没有痊愈，又和他斗了剑，还拎着绳索晃了一大圈，伤口撕裂也在意料之中。他用衣料按住她的伤口，自己的白衣马上也被染红了一片。

“子期，你坚持一会儿！”他放下她，站起身寻找巴齐陆送他们上来的绞绳盘。

他必须立刻带她下塔去。他的精神力不足，难以负重飞翔，现在只有用那个绳子了。

他感到背后掠过一阵风。

汤子期从地上跳了起来，向远处奔去。

她扬起的长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跑动的身姿轻盈如羽，矫健似鹿，而雨滴般的鲜血洒向身后。在这一刻，她像一个纸做的剪影，被狂涌的风吹动，离他而去，飞向远处。

此时风鸢引刚刚飘离了塔顶平台，叶画莳向她伸出手：“阿期，抓紧！”

雪吟殊追过去时，她已经上了风鸢引。而风鸢引离银穹塔的塔顶已有十多丈的距离。但雪吟殊疾冲的脚步没有停，他决然跃出，也像一只飞鸟，扑向了正渐渐远离的风鸢引。

他的翅翼已经暗淡无光，支撑不了他飞那么远。但他还有浮梭甲。翅翼一挥之间，他急速向前，竟然真的堪堪让他抓住风鸢引的一根翼骨。

汤子期回身俯视，正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雪吟殊浅褐色的眼睛闪动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沁入骨髓的绝望，也有一往无前的炽烈。他在风中飘荡着，只用一只手抓着一根翼骨，像是抓着最后的希望。

他们近在咫尺，狂风却掩去了彼此的呼吸。她想向他伸出手去，却不能。于是她只能紧紧握住风鸢引上的一根竹骨，直到掌心磨出淋漓的鲜血。

雪吟殊挂在一侧的重量让风鸢引失去了平衡，正艰难挣扎。巴齐陆死死抱住机枢上的一根操纵杆，试图维持这只巨鸟的平衡。但这太难了。还没稳住一会儿，风鸢引就继续侧倾，它几乎快要翻转过来，倾斜着下落。

“雪吟殊，我们全都要被你害死了！”河络忍不住大骂起来。

汤子期听见雪吟殊说：“望来日，与你共奏一曲《归雁曲》。”

他的声音飘忽如梦呓。她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看到他松开了手。

雪吟殊脱离了风鸢引，向下坠落。她看到他的身后，是茫茫无尽的夜空，和灯火璀璨壮丽华美的极天城。

她想不出这样的放弃蕴含怎样的决绝和不甘。她只是看着他如同一片轻羽，无助地坠落，让她自己也生出一种一跃而下的冲动。

终于，雪吟殊的身后光芒暴涨，他的羽翼再度凝聚。那是他最后用于飞翔的精神力。它带着他随风滑落。

不管底下有多少人发出怎样的惊叫，终于自由了的风鸢引发出一阵乘着气流的呼啸，仰头冲向高空，飞向夜空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