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她是在余阳街头遇见叶画莳的。或者准确地说，遇见一个月晓者。

她把她带回客栈，然后汤罗看到了她。他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去。

她应该愿意吧，离开吃人的教坊，去往一个新世界。何况这位姐姐和这位先生，看上去都是很好的人呢。

她没想到“愿意”的意思是沉入一片黑暗。

当时，汤罗在四处为雪咏泽寻找与之相适应的精神体，好让他在这世上有一个合用的身体。他们虽然已经找到了森河，但是森河太老了，有太多的事做不了，也许很快就会死。所以他要汤罗再给他找一具年轻的身体。他甚至从未体验过“年轻”的滋味。

汤罗找了很多人。他那时带着月见石，走遍了许多地方。对于一些精神体，月见石的光芒会有微弱的变化，遇上这种人，他就会试一试。想法子把他们的精神体丢到寰化之海的边缘，让他们去挣扎，让雪咏泽去夺取他们的精神碎片。

绝大多数人都失败了，雪咏泽无法将他们的精神碎片与自己的相融。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做了一个黑甜的梦，梦醒后不会有任何的异样。

只有在汤子期的身上，他成功了。

老实说，最初他并不觉得汤子期是个理想的目标。首先她是女的，他不想做一个女孩子。不过，她好歹是个羽人。这比凝不出羽翼的其他种族又好得多了。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他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轻易地把这姑娘的精神游丝抽出一截，并飞快地与自己的精神体相融了。

他惊喜地拂开一个世界，看见眼神迷蒙的小姑娘仰望着他。

幼小的汤子期睁开眼来，定了定神，想起之前的事情。在客栈里，汤先生为她点燃一支奇怪的熏香之后，她就沉入了一片黑暗。

那是真正的黑暗，不见一丝光。也是真正的虚无，就像连整个自己都已经全部消失了。然而，她的意识又是清醒的。她有过一会儿的惊慌，然后便凭着一个精神体原始的本能，挣扎着向这虚空的外头撞去。

不知这种努力进行了多久，一个世界在她眼前开启。青色的枝叶向远处延伸，其间点缀着馥丽或清雅的花朵，比余阳城最美的盛花会还要美。花叶的上方，飘浮着一个白衣的俊美的少年。

他是个羽人，飞着倒不奇怪，可是他没有羽翼，就那样悬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少年将手掌覆上她的头顶，说：“从今而后，你就是我了。”

她觉得这男孩很有趣，仰头笑道：“哦？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很快让她明白了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封闭而庞大的幻境，孤寂而荒芜的灵魂。无往不利的月见阁，关于羽族帝国的理想。在这个虚幻的世界中，他把他的毕生经历都注入她的精神之中，她就像用他的生命重活了一遍。

当然还有他们的契约。“你是我的，永远属于我。”他是这样说的。她明白，在他需要的时候，他可以随意操控她的身体，在他不需要的时候，她就将像行尸走肉一样在真实的世界里替他活着。

她是他在那个世界豢养的壳。

“如果，我不愿意呢？”她听见自己的牙齿打着战。

“你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汤子期。”雪咏泽看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你的精神碎片，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你逃不掉了。”

“逃不掉吗？”教坊里的人也这么说，可这对她没有什么用。她冷冷一笑，猛地跃起，朝山崖冲去。

雪咏泽没有追赶，只是不屑地弹了弹手指。

她看到悬崖了，她不顾一切，奋力向前，坠下了山崖。她睁大眼睛，看着大地迎面扑来……有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可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只随一个人的心意而动。雪咏泽抓住了她的脖颈，一瞬间，壁立千仞消于无形。他们在剧烈涌动的云层间翻滚，就像怎么挣扎也逃不出这茫茫云海的两条鱼。

最后他问：“宁愿死，也不愿意吗？”

她倔强地看着他，片刻，无所谓似的笑笑：“好了，反正你已经成功了，现在该放我出去了吧？不然太久了，我的身体会死掉的。”

他放开她，退后一步。

其实他还没有真正成功。他确实掠夺了她的精神碎片，但没有让她的心彻底臣服，就无法让她的身体真正接纳他。何况，在这月见之境中，他是无所不能的神，可是在这个世界之外，他什么也不是。

“别想着死！”他大喊，“我不允许！”

在真实的世界里头，汤子期这个人如果死了，他费尽心机找到的“壳”也就没有了。

而她现在嘲讽的笑容，说的就是这一层意思——虽然在这里，她只能被动地任他予取予求，但只要她离开，就永远能掌握自己——最少最少，还能毁掉自己。

他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拉慢了时间，给了她许许多多的场景，用温柔的、凶狠的、疯狂的手段，想要磨平她的意志。可是她永远是那样嘲讽地笑着。

然而，不管多漫长的日子，总有走到尽头的一天。他再不放了她，外面的身体就要死了。

小女孩冷冷的眼神令雪咏泽急怒欲狂，他扼住了她的咽喉。

“如果你一定要死，不如让我杀了你。”

是啊，与其让她的身体在外面死掉，不如让他亲手杀死她的精神，不如让他吞噬了她。

他对她的精神体发起了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在这里，只要他不喜欢的东西，他都可以扭曲、折断、摧毁，哪怕是其他人的精神体。可是他遮不住那双眼睛。不管他多么凶残，小女孩的眼睛仍然会冷冰冰浮现在他眼前。

她不反抗，因为根本反抗不了。也不屈服，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令她屈服的。

雪咏泽有些无措了，他没想到她的精神是这么的坚决，说到底，他舍不得毁了她。这个小女孩是他重新看到那个世界的希望，汤罗一直尽心尽力地为他寻找壳子，可这么久了，除了森河以外，也只有她了。

他等了太久，也渴望了太久了。

终于有一刻他停止了攻击。她发现他们忽然间回到最初繁花盛开的场景中，而他站在花坛边上，眼神呆滞。

她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鬼花样，警惕地看着他。

没想到雪咏泽说：“你走吧。”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的空洞，和这虚无的世界一样，无处着落。汤子期怀疑地问：“你让我走？去哪里？”

“走啊，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雪咏泽咆哮起来，“趁我还没有改主意！”

“真的让我走吗？”

雪咏泽不发一言地坐了下去。声嘶力竭的大喊似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汤子期慢慢向后挪动了几步，她扭头看向自己身后。一团白光在不远处温暖地闪耀着。不知为什么，她笃定地知道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出口，而不是什么陷阱。她看着雪咏泽说：“那，我走了。”

她赢了。她赌上了性命，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失去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交易。她三步并作两步向那白光处跑去，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他没有说是否已经把她的精神碎片还给了她，她甚至没有去考虑这件事。哪怕她会因此死去，只要这一刻，她可以选择走或者不走，她就是自由的！

在那之前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少年在花坛边上哭泣。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有纤瘦的身体抽动着，纷落的泪水在面前蜿蜒成浅浅一条小河。

她看见他不再是一个眼神凶厉的少年，而变成了伤心欲绝的男孩子，好像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怎么，脚不听使唤了似的，又走了回去。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再次站在了雪咏泽的面前。

“如果我帮你，你能听话吗？”

雪咏泽抬起头，女孩子的面庞在阳光底下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温柔而又倔强。他狂躁的心瞬间感受到了安宁。他迟疑着，最后乖乖点了点头。

“如果我帮你，那身体还是我的。只是有时候借你用一下。所以你要用的时候，一定要和我约好。不能自己就用了，是不是？”

“嗯。”

“所以，这是我们的约定。我永远不属于你，但也永远不会离开你。这样好不好？”

汤子期后来无数次回想这一刻的情景，却总也想不出自己当时怀着什么样的心境。那时她脑中一片澄明，清楚地知道这是怎样的疯狂之举；又一片恍惚，像是已忘了自己是谁。

像一个姐姐，哄着一个弟弟一样，他们终于达成了契约。

“所以你会替我在那个世界上活下去吗？”他渴切地问道。

“会。因为雪咏泽太可怜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转瞬间就有了这样大的转变。他只是觉得她说得对，雪咏泽真的是太可怜了。他永远只能被困在这个华丽的荒原上。

最后她终于离开了月见之境。只是在离开之前，她的眼中显出一丝踌躇，不知道自己回往的那个世界，还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当她在客栈的小房间里醒来，看见叶画莳焦灼的眼睛。而汤罗像一团灰色的影子，在屋子一角模糊成一片。

“我见到他了。”她干巴巴地说，“你们带我回来，就是为了送给他的，对吧。”

她对汤罗有过深刻的怨恨，可不知为什么，那个契约似乎使她开启了新生。怨恨在月见幻境漫长而虚幻的历程中，消失了。

然后她发现自己一动都动不了了。她在幻境中待了太久，精神与身体之间已经有了裂痕，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她在那个那个小房间休养了很久，一直是叶画莳陪着她。有时候，叶画莳看向她的样子透露出不忍，她就笑一笑，以示这样并不必要。她自小漂泊，学会的就是奋力求生。不管答没答应雪咏泽，她都不会死，哪怕从今而后，她已经不是她自己，她还是会用尽全力努力活着。

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