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络的上身不着片缕，露出黝黑的胸膛。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烟灰色的正方体，它的表面流淌着水一样暗青色的波光。

“逆鳞赫马？”巴齐陆低声道。

这个人他见过。这是隐龙门这次追杀他们的头目。他们还在越州的时候，就与这个人有过一场恶战。这人变成什么样他都认得出来。

但眼前这个人，和之前的那些隐龙门人一样，就像失去了魂魄。那双原先精明而狠辣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猩红的浓雾，弥漫着一种狂热。

赫马从树洞中站起身，抱着那个两尺见方的铁块走了出来——以两个羽人对其一无所知的眼光去看，它就是一个看上去材质奇异的金属块。他低声笑着：“宝物，不是你的。属于我，属于龙神！”

巴齐陆死死盯住他，用全身的力气压抑住愤怒：“逆鳞赫马，放下东西，你没有胜算的。”

雪吟殊与汤子期已经默契地分散开来，向两侧封住了赫马的去路，同时留意着周围是否还有潜伏的敌人。但这名河络看上去浑无所觉，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巴齐陆一个人。他的嘴角挤出嘶嘶的笑声，得意地喊着：“你输了，阿络卡的走狗，你输了！”

巴齐陆大吼一声扑了上去！

逆鳞赫马没有躲避，而是对着疾冲的巴齐陆猛一挥手。

一片锐利的亮银色，刀光一样划开了夜幕，朝巴齐陆笼罩过去。巴齐陆纵身跃起，脱出了那道光，踩着它继续扑向了赫马。同时，他手中的短刀自上而下，猛地斜劈，要把赫马劈成两半。

赫马张开大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另一只手托起了那个烟灰色的正方体。一旁看着的雪吟殊生出一种怪异之感，那块东西看似金属，理应重量不小，但被赫马单手托起时，又像轻若无物。他的两根手指几乎没有弯曲，就那么托举着铁块。这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就是这东西已经离开了他的手指，只是自己在飘浮着。

巴齐陆的短刀撞上那方块，没有发出金铁鸣响，只是溅开一点青色的波光。这波光荡漾开，像是一圈吞没一切的浪涛，化解了巴齐陆的下劈之势，令他无处借力。但巴齐陆似乎早对这一点早有准备，他轻飘飘地拧过身体，竟然在毫无依凭的情况下又出了一刀。

雪吟殊与汤子期遥遥对视了一眼，心里想的是一样的事。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逆鳞赫马到底是什么人，但看起来巴齐陆对他有着入骨的仇恨。既然如此，不要插手，让他自己解决才是最大的尊重。何况真正的威胁并不来自于眼前这个河络，他这样古怪，是谁造成的？是否还有什么人躲在暗中另有所图？这才是需要绷紧神经去防范的。

然而他们低估了称号“逆鳞”的河络。他虽被巴齐陆压制，招式很快就没有了章法，但整个人像是燃烧着一团暴烈的火焰，想要席卷眼前的一切。而巴齐陆似乎对他怀中的那个铁方块有所忌惮，并没有倾尽全力，反而落了下风。

“拿来！”突然，巴齐陆发出一声怒吼，向赫马怀中所持之物猛地撞去。他的去势凶猛，却不粗暴，以一个巧妙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斜挑起了那个方块。它从赫马的怀中飞了出去。而赫马也更加被激怒了。他双掌推出，狠狠地打在了巴齐陆的身上，河络小小的身体被抛向了远处。

雪吟殊纵身跃起，接住了直飞过来的河络。巴齐陆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拿回浮梭铁……”他低声道。

赫马朝着被打落的铁块冲去，汤子期出剑拦住了他。她的剑风封住了他的去路，然而，此时的赫马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对于迎面而来的剑刃视若无物，仍旧照原来的路径直冲而去。这样不顾一切的后果就是，剑刃自他的左臂上狠狠划过，嵌入肌肤。

汤子期却感觉到不对劲。她惊异地发现，这个河络的身体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沉凝的金属！她手中的剑被死死咬住，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她咬牙，下了死力，那一截黑色的手臂终于在剑光下弹起，脱离了河络的身体。

赫马对于断臂之痛浑无所觉，扑向地下的铁块，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颠狂地大声喊着：“宝物，龙神的赏赐！哈哈哈哈！”

随着高声狂笑，他的身体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四散的光线割裂了空气，就像具有实质的力量，令汤子期不由自主地退后。

这些光芒是从赫马的脊背上迸发出来的。如果迎着耀目的光线去看，可以看到他的整个背部已经变成了铁青色，看上去坚硬无比。这片铁青色上有着细密的裂纹，光芒就是从这些裂纹中狂放地流泻出来的。这些被强光填充了的纹路，竟然像是某种不知名文字，又像某种图腾。令人一见之下，震颤莫名。

“真神啊，‘裂章之怒’。”裂章代表了金属之力的星辰，此刻引导了河络专属的高阶禁术，令见多识广的雷眼郡苏行都发出惊呼。

“子期，快退！”雪吟殊大喊。

随着他的叫声，狂风将一地的落叶卷起。不，不是狂风，而是来自金属的狂烈的力量。每一片扬起的树叶，都变成了薄而锋利的锐刃，向他们疾射而来。

汤子期飞速向雪吟殊与巴齐陆退去。她手中的长剑挥舞成一道光幕，挡住了所有飞刃。而雪吟殊则拖起受伤的河络，扯着他退到远处。

距离渐渐拉远，金属的叶片不再那样密集，汤子期觉得压力减少了一些，退到他们身边，沉声道：“他疯了。我们快走。”

“填盍的时间到了。”巴齐陆低声说了一句。

他们发现，以那一棵枯树为中心，周边的地面在向内塌陷。大地震动，空地中央的那一片区域已然崩裂。令人不得不想到，这是填盍空间就要恢复原状的前兆。

赫马跌跌撞撞地朝外跑来。他已经精神涣散，只用一只手臂揽着怀中的正方体，另一只断臂失控地挥动着。但他的身周仍然有无数的飞刃在混乱而疯狂地飘舞着，令人无法靠近。

汤子期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重要的东西近在眼前，怎么能放弃？”雪吟殊却低声道，忽然朝着逆鳞赫马冲了过去。

他以一种优雅而充满力量的姿态闯入叶刃之阵中，锋利的叶片划过他的衣袍和发丝，却无一不被他险险避过。他接近了逆鳞赫马，伸出手，抓住他怀中的那个铁块。

赫马好像已经看不见他，因此他竟然轻轻松松地就将东西拿到手里。这个东西触手冰凉，几乎全无分量。他没有时间惊异，拿到东西迅速退却。显然并不想与赫马纠缠。

但他还是被缠住了。赫马很快意识到东西被夺走，疯狂地向他攻击。而外围的叶片潮水一样向他们卷来。雪吟殊的羽翼凝聚，轻扬的光华震开了疾飞的叶刃，但他一时确实无法起飞，因为赫马够不着他手中的东西，就死死抱住了他的腰。

填盍的空间正在渐渐消亡。他们正处在塌陷的空间的边缘。雪吟殊感觉到自己正被发狂的河络推向那个正在崩塌的区域。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清吟，猛地旋身，试图将赫马朝那个填盍空间的方向甩出去。

这个时候，黑暗中的箭矢离弦，破空而至。

雪吟殊其实成功了。他从赫马的钳制中脱离，自己带着金属块朝安全地带疾退。而赫马被他的力量推进了正在崩塌的空间。他马上就可以全身而退——如果退去的方向上，没有一支箭矢疾射而来的话。

羽箭的破空之声他非常熟悉。他知道来自身后致命的危险。然而刚刚猛烈的动作带来的惯性使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方向，也无法起飞。箭镞直指他的后心。

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有办法去想，等到他快速地转身，只感觉到一个柔软的身躯倒上自己的脊背。他伸开手臂，那个人就落进了他的怀里。

一支羽箭穿透了汤子期的身体。自肩下而入，锁骨下方穿出。她离这支箭太近了，她的胸口顿时洇开了一片血迹，他一只手覆上去，殷红的血液便从指间渗出，染红了他的皮肤。

那一瞬间，雪吟殊的胸口涌上一股刺痛的温热。

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的使命难道不是为了月见阁对抗他？她不是他的臣属。她总是那样不可捉摸，她为何要生死攸关之时决绝地在他身后纵身一跃？

“阿期！”远处的树影中忽然奔出一个女人，手持长弓，显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朝着他们狂奔过来。雪吟殊面容冷峻，一手揽住汤子期，一手挥扬，银亮的光叶便漫天漫地朝着黑衣女人洒了过去。女人左右避闪，无法靠近。

“画莳姐姐……”雪吟殊听到汤子期虚弱的声音。

他低下头，她的脸庞在他怀中小小的，映了满天淡淡的星光，一片朦胧。她的嘴唇因失血而苍白，眼神迷离，敛去了平日里的锋芒，像个孩子。

雪吟殊收了手。那黑衣的女人在几丈之外停了下来。她呆立片刻之后，将手中的榉木长弓丢下地，单膝跪下。

“月晓者，七号，参见太子殿下。请恕罪！”

整个林子里静了下来。扭动的空间已经平息。不远处，枯藤老树都已消失，那名疯狂的隐龙门人也已不知去向。若照巴齐陆的说法，那个临时被“借”来的填盍空间，已经带着所有处于它内部的东西回归了原处。只有一地的月光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