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渐入佳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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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作业真的很多。”她解单车锁时我说,拿着记录作业的牛皮纸小本子。“历史的论文要求800词,引用部分不算!代数的练习单有三页,还有自然科学的网上检验……”

“没关系啦,我们一起做。”

“可真的很多。”我收起本子快步跟在她后边。我不想给人留下“帕特里克天天坐妹子单车”的错觉,即便大多数人压根不在意我。所以一般都是她慢慢地骑,我迈开步子走。

“帕特,你还担心我们写不完吗?大不了熬夜吧。你爸妈在不?”

“他们去密尔沃基了。”

“那正好啊,我们写完后还可以看部电影什么的。”

“老天,你越来越疯狂了。”我感叹道。自从艾恩伍德回来后佐薇比以前活跃太多,不再干巴巴讲些观点看法,而是和我像正常人一样聊天了,我还有点不习惯。

我们到达布鲁姆街的图书馆时刚好四点。佐薇随意将单车锁在梧桐树下,和我一道踏上白色大理石台阶。维特尔镇图书馆规模与兰辛街角书店差不多,用在装饰上的钱远超购置书本的。馆长黛丝女士坐三奔四,却一副女大学生打扮,说话还嗲声嗲气的,我想这是圣查尔斯中学学生宁愿去规模更小的学校图书馆借书的重要原因。

甫一踏进清凉的室内,黛丝女士的甜腻嗓音便扑面而来。“你好!请问有借书卡吗?”她坐在堆满小猫泥塑的书桌后问。这些小工艺品是她拿来额外售卖以补贴经费的,可惜没人愿意掏钱。

“我们只是查书。”佐薇说,从单车包侧面掏出不知什么时候考的驾驶证递给黛丝。后者满脸失望地接过,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进去。借书的话,每本要收书本原价百分之一的磨损费,虽然不多,但也没法提高了。有什么书看一百次就会坏呢?

如果像佐薇这么翻书的话。她带着我径直走向图书馆的最深处。这儿犹如某种巨型怪物的腹腔,书架就是肋骨,墙壁即为外皮。我们绕开有积灰桌椅的教科书区、黏地口香糖都没清理的侦探小说区和书架空空的诗歌区,钻入堆满大部头厚书,连书架和分区名都没有的房间死角。靠外墙壁三米高的地方开了一排活页天窗,琐碎的阳光慵懒地流入,映出飘舞的灰尘。

“你要找什么啊?”我问。佐薇放下书包,从中掏出软皮的笔记本和铅笔,塞到我怀里,然后开始翻找想看的东西。她的动作很重,黛丝女士看见了非痛骂一顿,把我们赶出去不可。但我没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佐薇的平凡着装起了一定的伪装作用。如果还穿着之前那样的皮夹克和牛仔裤,黛丝女士甚至不会让我们进来。

“一些资料。”她回答,从如秃鹫巢穴般排放的书堆中抽出一本深绿色书皮的放到旁边起壳破旧的小木桌上,取走我抱着的本子和笔。“好了,你可以去看你想看的书等我啦,帕特。”

“我没什么想看的,我要写作业呀。”

“那你就坐着写吧。”

于是我放下书包,将笨重的历史课本和论文纸摊开在桌上。桌子不大,这么一放就没了多余空间。这还不算,我才写了标题就觉得没有靠背的凳子坐起来真是一种折磨,我调整坐姿,几次不小心碰到佐薇的腿。最后我受不了了,干脆撇开作业到侦探小说那儿散散心。佐薇完全沉溺在知识的海洋中,眉头紧锁,不时在笔记本上作摘抄。我瞟了眼旧书内容,无非是过时的新闻报道和日期记录一类的东西,真无聊。

图书馆里的侦探小说也有趣不到哪儿去。我只找到寥寥几本钱德勒的书,还都是看过的。但凡涉及探案的小说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你很难燃起重读的兴趣。所有的刺激点都在结尾部分,谜团解开后这本书也就失去了价值,除非你是死忠粉非要把线索脉络理清楚,那就另当别论了。我快速浏览书架上黑褐相间的各色书脊,偶尔抽一本出来翻翻,看一下作者生平和读者评论,感觉比正文还有意思。

正当我阅读某个叫“查理?约克”的简介时,打图书馆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黛丝小姐的提醒。“小声点,孩子们,这儿是图书馆。”

“我们知道。好了,欧文,莫妮卡,咱们安静点。”这一听就是戴维斯的嗓音。我心里有几分不快,好像这处弥漫木头气息的建筑该被我和佐薇独占似的。算了,反正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各自做各自的事便好。我想,继续查看早已过世的查理去哪儿上的大学,加州?多好的地方,阳光、橘子和极客天堂……

脚步近了,停在大约两排书架外。我的注意力自然转移到小声谈话的戴维斯们身上。他们谈论的内容无非Youtube频道和下一期节目怎么制作、派对该怎么创新,一点意思也没有。

但听着听着,他们说的内容不大对劲了。

“……我们可以换个项目,戴维,古堡的情况我们不清楚。”欧文用好言相劝的语气说。他是个瘦瘦高高的非洲裔,下巴上有一小沓山羊胡,是几个人中最低调的(担任DJ时除外)。

戴维斯听起来很不耐烦,与他平常示人的面貌不一样。“你以为能换哪儿去?听着,老O,我们到这里来是讨论古堡视频怎么制作的,不是改主意的。”

“就是。刚才在菲伊面前你还好好的,怎么一走就怂了?”莫妮卡附和。

“唉,不是人怂与否的问题。你们忘了杰拉尔德的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周围忽然变冷了。

“没人忘记,老O。”戴维斯说,伴随座椅挪动的嘎嘎声响。“这椅子真难受……”

“戴维,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杰拉尔德到现在都没找到,天知道古堡里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活动。你们新英格兰移民大概不了解,但我祖父是亚拉巴马人,他知道这片土地上有许多我们不该冒犯的东西。”

“也只有南方人会相信了。我觉得我们将遇到的最大麻烦不过崴到脚或者掉进年久失修的地窖。如果你们小心的话连这点麻烦都不会有。”戴维斯回应。

“但这是真的……”

“老O,你和我们做视频这么多年了,怎么还相信网上流传的鬼话呢?只有人吓自己,鬼怪都是人造出来吓唬别人的。”

“我们要怀有敬畏之心。”

戴维斯冷笑了声。“你加后期时可不这么想。”说罢,他和莫妮卡哈哈大笑起来,惹得远处的黛丝小姐拍桌提醒。

“行了,老O。”笑完后,戴维斯说道:“我们又不深入古堡,只是在外堡和伊莉丝堡逛逛。谢尔堡我们不去,好吧?那儿的确不对劲,我怀疑杰拉尔德和他的小伙伴掉进法国佬修的密道里摔死了,然后密道自行坍塌,JC和义工们只会把那儿当作几百年前就塌陷的墙壁。我们小心点,在外堡取景。反正观众们胆子还没大到亲身调查的地步,不然也不会看我们的节目了。”

“就是这样。”莫妮卡说:“老O,你到底干不干?”

“我……唉,好吧,我干。但我们要小心,一定要非常小心。”

“那是自然。我们什么时候失手过,老O?”

“放心,老O,我们会保护好你的瘦屁股的。”

他们互相应和一番。

“有谁渴了吗?”戴维斯说:“这儿的凳子真叫人难受,咱们到别处吧。”

他们都同意维特尔镇图书馆的凳子是种刑具,于是起身大步离开。莫妮卡讲了个笑话,三人哈哈笑个不停,黛丝小姐放弃了提醒,登记完借走的书便假惺惺地道了下午安。他们的声音遁入外边明媚的阳光中,而我则还在阴冷的侦探小说分区,脑袋里信息杂乱急待处理。

他们要去古堡录视频,他们要闯进去。据我所知自从杰拉尔德失踪后再也没有人往沙利文古宅去,至少我认识的人没有。虽然我的人际关系网太薄弱,有的情报不知道,但可以肯定那儿仍然人迹罕至。戴维斯竟然还敢去录视频,真是疯了。当初他参与#FindGeraldDudd#活动时可积极了,竟然没从中学到些什么,真让人吃惊。看来受欢迎程度和理智程度不成正比。

我将查理的侦探小说放回书架上,慢慢走回最深处的新闻记录区。佐薇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我走近时她正好翻页。“刚才有人来过。”她问:“你和他们说话了吗?”

“没。”我犹豫了一下,没把戴维斯的事告诉她。我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好像知道佐薇与那栋古堡间的联系比我想象的复杂太多。了解戴维斯将进入古堡的消息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打破我们现在的宁静生活。是的,这是有点懦弱。但朋友,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又会如何选择呢?我还不了解佐薇,而她明显不愿意和我谈起沙利文老宅的事。朋友间彼此清楚界限在哪儿,也知道什么话说了开心,什么话会让人忧虑。沉默有时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在图书馆待到半夜。中途出去时我想不会回来了,谁知道佐薇只是和我去吃饭。她宣布还要回去查资料时我差点惊得被墨西哥玉米卷呛住。

“我以为我们弄完了!”我说,揪出桌面上小篮子装的纸巾擦掉嘴角的辣酱。餐厅里有几个圣查尔斯的学生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聊他们的话。

“需要查的东西很多,帕特。”佐薇切着她点的薄饼,往上面撒胡椒。“作业的事可以晚些再做。”

“老天,现在都六点半了。特朗宁的论文需要一个半小时,还是保守估计。更别提岗瑟的练习单……”

“我们一人做一半,搞定!你自己没作业的时候不也常常拖到半夜才睡觉?”她开始嚼难对付的牛肉饼,吃东西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女孩——太狂野了,两只腮帮子像含果子的松鼠般鼓动、下瘪、鼓动、下瘪。我呆呆看着她,直到其双颊泛红命令我快点吃饭为止。

再度踏入图书馆时我感觉自己像被绑架了。黛丝女士也一定这么认为,她笑呵呵地盯着我像看情景喜剧里的人物,还拉住我问想不想买些精致的泥塑送给女朋友。我慌忙解释,眼睛来回转动,见佐薇如没听到似的大步走向书架深处才松了口气。她翻查的资料实在无聊,我也不想在她认真时打扰,于是沿馆墙一排书架一排书架地漫步,打算构思论文的基本结构。但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几张旧海报所吸引。

惊悚小说分区的墙壁上有片淡黄色的痕迹,下午经过时我还没有注意,因为图书馆为省电费白天不常开灯。现在八十瓦明亮的节能灯将白光无私地射在墙上,连细小的水侵裂缝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向淡黄色痕迹走去,上面的黑字从点点逐渐清晰,扩为可辩识的大小。某个无聊的人将其撕掉大半,但我还是发现几个完整的关键字眼,冰凉的记忆像侍者上柠檬水般倒入脑中。

“杰拉尔德?R?杜德”、“六月二日”、“沙利文古堡”。我还记得海报的全部内容。怎么会不知道呢?海报内容由我亲手写就,在布鲁姆街的哈德利自助文印室一台嗡嗡作响的戴尔电脑上用Microsoftoffice打出来的,印了三百份,后来又加印上千份。我一边敲击键盘一边掉眼泪,泪水滑进按键之间。老哈德利见状低声安慰,喂我喝了杯热巧克力。直到现在我都不爱喝热巧克力。我记得整个六月同学人手一沓海报到处贴,甚至艾恩伍德和加拿大境内的桑德贝都有。

但当人们虚假的热情褪尽,这些海报便被热点遗忘。义工用配发的小铲子和清洁水对付它们,狠狠地铲掉,用对付垃圾的手段处理我哥哥得救的希望。那年七月我已经放弃了希望,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海报了。然而此刻,在五年后的维特尔镇图书馆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它们身上,虽然破损、虽然泛黄,可仍能看出当初那个伤心少年贴它时的动作。微微下蹲,手指拂过边角,尽量把它摆正方便人们看清。他不相信自己会接受杰拉尔德找不回来的事实,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有的东西丢了,你永远也找不回来。

那一晚时间过得飞快。我的心情被海报搅得一团糟,还总是想到即将冒险潜入古堡的戴维斯等人。他们也许会像杰拉尔德一样失踪,然后人们发起#FindDavisNorman#的活动、印海报、宣传、互相安慰、借机把妹、然后忘得一干二净,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五年过去了,这些事不会改变。

我回到佐薇身边,低落又哀伤。她的铅笔在笔记本上沙沙刮弄,不时翻动厚部头新闻记录的脆弱黄页。我想自己总得找点事做,可拿出论文纸后才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换成代数练习单也没用,函数图像如钢针刺痛眼睛。

佐薇突然放下笔。“你还好吗?”

“我很好,没事。这作业太多了让人心焦,我想是这样的。”

“那你快写啊。”她拿笔帽戳我手背。

“我没有这个心情……你先查你的吧,我太累了。”我说,盯着地面发呆。沙沙声再度响起,才过去几秒钟又停下。

“你看起来不舒服。”

“我好着呢。”

佐薇越过木桌摸我的额头,我怔了一下。她的手好凉。

“奇怪,不热呀。”

“你找你的东西吧。”我说,她的手挪开了,我莫名地感到空虚。“你到底在查什么啊?”

这回换佐薇支支吾吾了。“旧新闻,我拿它们有用,就像填字游戏,但比那个重要。好啦,你确定不要阿司匹林什么的?”

“我头又不痛。”

接下来的几小时我们都没有再谈话。我最后还是决定随便编一些我对肯尼迪时代民权运动的看法,把披头士和公路流浪诗人什么的都写进去。我还把《阿甘正传》涉及的部分观点强行塞入,虽然不是最好的例子,但总好过通篇干巴巴的呓语。写完论文后我已经精疲力竭,好像跑了五英里一样累。我把笔和论文纸往包里一装,眼前逐渐模糊,眼皮似被看不见的小精灵往下拉。我挣扎了一会儿,然后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醒来时一定是半夜,周围唯有右方传来的微弱灯光,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宛如原始人的洞窟。我感到头疼欲裂,肠子像打了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酸痛。这是怎么回事?我艰难地挪动目光,看见墙壁上挂着的波普艺术画,认出这儿是自己家的客厅。我迷糊地环视周围,眼前的景象终身难忘。

廉价沙发上坐着个人儿,正俯腰察看低矮茶几上摊开的书本,手中铅笔如晚风吹拂纸面般沙沙作响。台灯在茶几一角伫立如黑夜灯塔,静谧播撒柔和黄光。桌角阴影里缩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睡得正香。客厅的门关上了,我们的影子倒映在墙壁和大部头电视机屏幕上,神秘却又出奇地温暖。身下的沙发垫了一层毛毯,枕头是从我卧室拿来的,柔软舒适。空气中弥漫着铅笔屑的气息,屋外安静仿佛时间静止。

我的确希望时间老人能停下他匆匆脚步,定格在这和谐的一幕里。自从杰拉尔德离开后我的人生过得太慢又太孤寂,看不见光明,阴霾从未远去。我幻想自己能到阳光明媚的加州过上莱纳德和谢尔顿那样的生活,可奖学金不一定能拿到,父母又无力可支。我在学校里如同透明人,有时我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然而这时佐薇出现了。她主动和我打招呼,与我到处玩耍聊天、看电影、做功课、跑到艾恩伍德参加音乐节,甚至把我送回家,然后守在一旁查资料。理智告诉我她一定另有目的,但我的感情将其啰嗦的嘴捂住,唱起温柔的安眠曲,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美好得让人心颤。

以后的时间里我每每想起这一幕都会感到超乎寻常的宁静,无论自己身处塞勒姆或者巴尔的摩,抑或多年后回到维特尔镇,那时的感情从未变质,一直保存在我内心深处做柔软的地方。佐薇让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仅是友谊和陪伴,还有更加惊险与危急的考验等在前方。

但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我看着佐薇忙碌的身影,嘴角扬起笑容。我想让时间静止,但还是睡着了。睡得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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