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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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2号,一个普通的星期六,杰拉尔德和他大学新交的朋友们在家中打了一夜枕头大战后一直睡到中午。我已经在楼下阳光灿烂的起居室摊开课本翻看格兰特将军生平以应付小论文了,他才顶着一头湿乎乎的头发走下楼来做早饭,印有“冲啊,凯尔特人!”的绿色T恤皱得像被角斗士捏过似的。楼上我哥的朋友们对谁接着用浴室洗澡意见分歧很大,用猜手指的方法定胜负,吵吵闹闹的。幸亏爹妈在外边谈生意彻夜不归,否则脾气又会转移到我身上,他们舍不得批评杰拉尔德,特别是这个好儿子懂得起床洗完澡后就为伙伴们弄早点。

“帕特,你要吃什么?”他一边热锅一边问:“热狗?鱼?培根?”

“培根和炒蛋,要两个,还有面包,要加坚果!”我回答,往“重要”的“i”加上一点。

“还要两个。你要保持体脂平衡呀。”他从冰箱中摸出一巴掌鸡蛋,有条不紊地打碎在树脂材料制的红碗中。楼上的嬉笑声更厉害了,他瞟了一眼,大声说:“凯尔,格蕾茜,你们俩别闹啦,我弟弟在做功课!”

木地板上立马沉默下来。然而这份清净没能保持两秒钟就被一阵夸张的笑声打破。课本上记载格兰特将军在维克斯堡战斗的字母也跟着跳动。“哈哈哈哈,果然是无敌杰尼的弟弟。星期六早晨在做功课!”一个浑厚的男声笑道。我想他应该叫巴兹尔,五个从大学来的人中最爱开玩笑的那个。“嘿,凯尔,你读中学时星期六起来后会干什么?我猜是捡回砸到葛老太家里的棒球吧?”

哥哥找出打蛋器对付红碗中的蛋液,脸上笑意也憋不住。“好了,巴兹尔,现在都十二点钟了,压根不算早。劳驾问一下格蕾茜想吃什么?等会去古堡吃不了热食哦!”

我放下铅笔。“你们要去古堡?”

“是啊,我们都要去。”身材修长的霍雷肖替我哥回答到。他是几个人中唯一戴眼镜的,也是唯一从加州来的。昨天在“欢乐狄雷奥”墨西哥餐厅吃晚饭时对我说了许多阳光海岸美好生活的片段。“大概一点半就走吧,只要他们不磨蹭。”说着,霍雷肖走到我哥哥身边,两人相视一笑,杰拉尔德的笑容与我往常见到的毫不一样。那时我还不懂其中深意,我想爹妈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我问,把课本和论文纸收到一旁。

“噢,很可惜不行,老弟。”

“为什么?”

哥哥将蛋液倒入锅中,滋滋作响。霍雷肖则在旁边用木柄自造刀对付硬梆梆的法式面包。“不为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重合的声调像电视节目里跑出来的一样。我有些吃惊,倒不是他们回复的话,而是他俩的默契。

哥哥照料着煎锅。“我们都是同学——”

霍雷肖接话道:“——都十八九岁了——”

“——玩的东西和你不一样——”

“——你哥哥的意思是不大一样——”

“——你玩不开心的,我们也是——”

“——所以你还是乖乖待在家里——”

“——我改天带你出去。等霍蒂酩酊大醉的时候。”

“噢,我看先喝醉的是你吧。”霍雷肖用切好的法棍敲了哥哥一下,两人一齐哈哈大小起来。我站在起居室里盯着他俩就像看电视上的滑稽节目。哥哥交到了这么合拍的朋友?以前扮演霍雷肖角色的都是我呀。

屋子里回荡着杰拉尔德和大学同学们的欢快嗓音,我站在旁边像个局外人。早饭索然无味,培根油腻又难嚼,炒蛋像摊黄色的泥巴。哥哥的其他同学也和他谈得来,巴兹尔总晓得开什么玩笑作弄逗人开心、格蕾茜声音好听人也漂亮,偶尔抛出几个深奥的名词让大家若有所思地点头称是、凯尔块头大话不多,但脸上总挂着和蔼的微笑,让人十分有安全感。我哥哥在大学的确有了群值得深交的好伙伴。

吃饭时,格蕾茜安慰不能同去的我。“往好的方面看,你说不定能就此避开一些烦人事呢?”她翠绿的眼珠子水灵灵的,拨动炒蛋的叉子优雅地来回。

“噢,格蕾丝,别乌鸦嘴。”巴兹尔摊开手。“上次我们去黑玫瑰时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霍雷肖噗呲一下笑出了声,还被煎得过老的培根呛住喉咙。哥哥一边拍打他的背一边笑眯眯地说:“好啦,巴兹,让格蕾茜说说看我们会遇到什么麻烦。”

金发姐姐用手背拂开几缕散发。“那座古堡历史上有不少人失踪了呢,杰拉尔德,你们买来古堡的沙利文家就有,你知道吧?”

“古堡靠着湖。我猜他们是喝醉酒掉进湖里了。”哥哥不以为然,明媚的阳光抚摸他麦色的头发。“你觉得我们也会失踪么?”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没人说话,大家用格外严肃的眼神打量彼此。我不停眨眼扫视桌边的几个人,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正当我要害怕地呻吟时,巴兹尔嘴角毫无征兆地扬起,然后嗤嗤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是如此有趣,以至于我都控制不住地跟着咧开嘴巴,但眉毛还耷拉着。哥哥见我这副模样一下子丢掉了板起的脸,众人纷纷加入队列,欢笑声在屋中回荡,甚至有些吵闹。

“好吧,我承认你们是有点说笑话的天赋。”哥哥往嘴里送去炒蛋,脸上还洋溢着笑意。“不止是你,巴兹尔,格蕾茜你也是,好好发掘呀。”

“你们都说我是乌鸦嘴诶。”她用完早点,将树脂碗轻轻推开用手帕点擦嘴角。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帕。“总之去不成也不是坏事啦,小帕特。你可能被蚊子叮得满头包,可能崴到脚,甚至还有可能迷路。”

“我熟悉那儿。”我闷闷不乐地回应。

“但我们今天去的地方可不一样。”哥哥站起来为大家收盘子。

“谢尔堡?”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第一次去谢尔堡竟然不带我!”

“那儿比其他几座堡垒危险多了。”霍雷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包骆驼香烟,看见我哥的眼神后又收了回去。“有大哥哥大姐姐去探路更好呀。”

“我想和我哥一块去。”

“我们会拍照给你看的。”巴兹尔把弄着红铁外壳的Iphone,他很爱惜自己的手机,壳子是军用强化合金做的,本来两本杂志重量的Iphone套上后比柯林斯词典还重。“我们打算拍部短片,就叫「杰尼和他的松林骑士」!这东西对于学弟来说可是宝物啊!”

“算了吧,只有你想炫耀。我们是正儿八经搞暑期活动的。”哥哥收拾好餐桌,拍拍手,开始发号施令。“大伙,时间不早了,如果不想天黑后还在燧发枪森林里乱撞的话就都动起来吧!”

于是大伙嘻嘻哈哈地从桌边起身回起居室或卧房收拾东西。我看着他们大聊特聊俄克拉荷马雷在季前赛的表现还会不会像“奇迹五月”一样亮眼,谈论如何消磨这漫长的假期,他们直到七月底才会回波士顿,在那之前——据霍雷肖说他们要环游整个美国西部,从苏必利尔湖畔到洛杉矶的伟大旅程。而我则要被越加繁重的中学课程压得喘不过气,每天上完课还要忙活各种社团活动和课后实践作业,现在连出门玩耍的机会都没有。眼看外边儿阳光明媚,父母租的小木屋感觉就像蒸笼似的。

我拉住哥哥。“你得照看我。”我说,这时候面子都不大重要了。“所以你得带我去。”

杰拉尔德用老母鸡看小鸡的眼神盯着我。他微微一笑,看了眼互抛矿泉水的几人,蹲下来对我说:“帕特,我答应你下次带你去。我们还要在小镇待一周,走之前我会带你到谢尔堡看看的。”

“可是那我就不是第一批进去的人了!”

“我们也不是。”凯尔靠着门框说,他可真高。哥哥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漂亮的四叶草勋章递给我。质地坚硬又光滑,旁边还有个爱尔兰小矮人手擎篮球。“凯尔特人队的勋章,等你上大学来波士顿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他们的比赛。”

我犹豫了。其实我也知道哥哥的话有道理,但亲口承认还是让人感到挫败。于是我假装很不情愿地点头。杰拉尔德揉了揉我没来得及洗的头发,朝伙伴们走去。“准备好了吗?波士顿的绅士女士们?”

“是「杰尼的松林骑士」!”巴兹尔高声喊道,举起能量棒,那模样好似为国王作战的近卫兵。大伙笑得更开心了。他们背着大包小包东西出门,那时还蛮整洁的草坪外停着辆银色二手福特皮卡车,杰拉尔德用替某家无人机公司宣传的钱买下了它。凯尔替大伙将越野包放上去,霍雷肖已经坐上了副驾驶座。我注意到皮卡敞篷仓里有堆黑色光泽的金属仪器,正想问那是什么,哥哥就走过我身边,他的身影赶走了疑问。格蕾茜跟在后边,开玩笑地捏了捏我的脸,和巴兹尔坐到后座去。很快所有人都上了车,哥哥越过副驾驶位向我挥手,被他压在身下的霍雷肖也朝我比了个爱心手势。

“等我回来,帕特!”他喊,然后缩回驾驶位。虽然知道谢尔堡充满未知,可能有危险,但后座凯尔坚毅的面孔扫除了担忧。大伙欢笑着与我道别,福特车带着机械感十足的起步音沿乔治国王街向镇外开去,拐过路口消失了。我在门口逗留了会,享受迷人的六月阳光,与路过的慢跑路人打招呼,然后回屋继续对付那篇格兰特将军的论文,全然不知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爹妈三点过回家,问过我杰拉尔德去了哪儿后便又离开了,到艾恩伍德洽谈公司转让的事。他们总是如此。我孤独地度过阳光最好的下午,等到晚上社区亮起灯火时哥哥们还没回来。也许谢尔堡太大逛不完吧,我想。

但等到我该上床睡觉时家里仍只有我一个人,昨天同一时间热闹非凡的二楼卧室眼下安静地可以听见空气中电子跳跃的嗡嗡声。我想可能巴兹尔或者霍雷肖提议在林子里过夜,玩得High忘记了通知弟弟。这是很有可能的。我本来平静下来的心又变得焦躁愤怒,被人忽视的感觉真的不舒服。

那晚我做了噩梦。梦中杰拉尔德和伙伴们被谢尔堡地底长出的巨大触手捆住,拖向紫红色冒火星的灼热地底。他们尖叫着呼唤我的名字,然而我却漂浮在天上什么也做不了。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宇宙中拽,原来我才是被困住的人,我所见的大地只是镜像……

醒来时我大汗淋漓,屋中昏暗,天色深蓝。我没法继续入睡,于是换了衣服到街上闲逛。凌晨五点的空气如薄荷糖般清新,我头重脚轻,感觉随时会像梦中那样飘起来。

我想打电话问一下他们在哪儿,然而沙利文古堡那儿没有信号,除非他们中有人带着卫星电话,可我也不知道号码。说实话,那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之一。整个早晨我坐立不安,想到哥哥如何与朋友们揭露谢尔堡的秘密,在碧湖里畅快嬉戏,享受阳光与清凉湖水。而我却被困在这儿,啥也做不了。甚至第二天还要上课,而那篇格兰特将军的论文还剩最难琢磨的评价段落没写。

等到中午,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劲。而到了下午两点艾伦秀重播时,我通知了爸妈杰拉尔德还没回来,他们轻描淡写地回应两句,猜测他大概在研究林子里的什么东西,然后便挂断电话继续洽谈业务。经济不景气,爸爸的公司资产一直被变卖用来抵债。他们很忙。

五点,哥哥没回来;

十点,哥哥没回来;

第二天,哥哥没回来,回家的爸妈选择报警;

第三天,哥哥没回来。警-察翻遍了沙利文老宅,在谢尔堡发现了巴兹尔碎裂的Iphone。军用合金手机壳像橡皮泥捏的一样扭曲。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一周后,哥哥没回来。妈妈像丢了魂魄,而爸爸的烟蒂淹没了屋子。警-察将搜寻范围扩大到了加拿大,仍然一无所获;

半个月后,哥哥没回来。警-察放弃了寻找,把杰拉尔德的状态列为失联,成为美国每年几万失踪人口中的一员;

一个月后,哥哥没回来;

半年后,哥哥没回来;

一年后,哥哥没回来;

……

五年了,哥哥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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