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细高条惊出浑身的冷汗。

"我，我们走吧，这地儿我可不敢再待了。"

什么抢救出来的锅碗瓢盆儿，根本无暇顾及，抓了钱袋子脚底抹油飞奔而出，跑得比兔子还快。

警察局給他放了两天假，好好休整，顺便置办些家用。至于警察局的事儿，有兄弟们顶着，不到万不得已，用不着他出手的。

细高条眼中含泪，挨个拍拍自己小弟们的手："平日里没白对你们好，关键时刻靠得住。这份情谊大哥我牢记在心，今后绝不会亏待你们。"

说得情真意切，几个大老爷们抱头痛哭，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喂喂喂，你是去霍宅享受，不是受刑好嘛。"瞿天文着实看不过眼，提醒道。

细高条抹抹眼泪，好不容易分开，"哎，一块儿待得久了，跟兄弟们有了感情。难怪古人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好好工作，等我回去。"

"是，大哥放心！"齐齐鞠躬行礼。

细高条一步三回头告别自己的兄弟们，等过了转角，细高条加快步伐，把人甩得老远，回头催促道："小轿车在哪儿那，我等不及了，出发出发。"

全然没有刚刚依依惜别的模样。

陪在旁边的司机小伙儿子满脸惊讶，夏衍和瞿天文无奈耸肩，"习惯就好。"

"霍连秋还没回来？"

女佣摇摇头，也是满面的愁容，"何止，霍老爷最近也是早出晚归，看不到影子。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一折腾，半夜又咳嗽好几次，我们坐下人的也劝不动，哎。"

自打防御工事被炸，父子俩整日紧张兮兮，奔波在外。夏衍问起进展，霍连秋支支吾吾，说不透彻，明摆着敷衍。

"沈为音也是的，給他子弹壳的时候连发誓再保证。到真格上，躲得比谁都快，简直打太极的老手。"

桌上仅他们三人，厨房兴致缺缺，随便弄了几个菜对付。

细高条饿得紧，白米饭到嘴里都能尝出香甜味儿，风卷残云把桌上的东西全装进肚子，恨不得连盘子一块儿吃的。

女佣偷笑。

"没，我是想起来夏姑娘和瞿道长刚来霍宅时，胃口大开，吃的香极了。霍少爷还跟我们说，能吃是福，看着心里跟着乐呵。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你不懂，这挨过饿的人，少吃一口都算亏。指不定下顿得等到什么时候。知道仓鼠不，还有那沙漠里的骆驼，我这肚子啊。"

夏衍和瞿天文拼命点头，言之有理。

"你们可别跟我比惨哈，写布上，往地上一铺，再摆个瓷碗，靠着人施舍我都能发家致富。"细高条仰头灌口酒，兴致正浓，唱起了小曲儿。

"大爷的，弄了半天你当年也是流浪过的主儿，那看见我们还玩命儿的赶。同时天涯沦落人，就不能给点儿关怀给点儿爱。"

"屁，屁嘞。僧多粥少，一个馒头摆那，八个眼睛饿绿了的孩子抢，难不成你还能抢出谦让精神、绅士风度啊，吹，吹牛吧你。就你小子满脑的鬼点子，指不定怎么坑旁边人那。"

瞿天文一合计也是，

"嘿嘿，只准你们抱大腿，不兴我走点儿狗屎运啊。看我乖巧，顺眼，稀罕得不得了，称兄道弟的。給我介绍个职位，混口饭吃，岂不是小事一桩。"

"不对啊，他刚说那人的名儿，耳熟啊。"

夏衍喝得有些上头，脑子晕晕乎乎。

"我想想，肯，肯定听说。肯定是个有钱人，天京城的少爷小姐，哪个大户的少爷。"

瞿天文的，"我想起来了，那不是祁老爷的大公子吗？"

天地之差的俩人，怎么勾搭到一块儿去了。

"那小子不是诓我们吧，吹牛皮吹到祁家的头上去了。祁家的大儿子多傲气个人，眼睛长脑袋顶上，常人在他面前，人瞅都不瞅眼。无缘无故跟细高条称兄道弟，还給他安排工作，扯淡吧。"

当心人说你小心眼，嫉妒。"

"别说，真是这么回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可不得嫉妒嘛。当初給那祁家的大公子介绍我们事务所的业务，费了我多少口舌。人听我白话大半天，最后风轻云淡送个字"哦"，放你你能甘心呀。"

瞿天文摸摸下巴，脑子里又开始打歪主意。

"哎，没准我们今儿真见到宝了。"

他捅捅夏衍的胳膊，扬起下巴示意她看细高条。

后者连喝两碗酒，加上大鱼大肉，整个人撑得动不了地儿。酒气上头，开始打鼾。

夏衍不明所以，"我见过他醉酒啥样，酒品可以，不耍酒疯。"

"谁研究他酒品了。"瞿天文恨铁不成钢，"我让你看他脖子，对，就锁骨那地儿。"

小心掀开衣领。

感觉自己是趁人醉酒意图不轨的变态。

掀开条极小的缝隙，向内张望，隐隐有个类似文身的图案。

可惜被人有意损毁，烙铁类的东西烫出片疤痕。具体是个什么形状，一时难以看清。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什么人会文身？放晚清时期进过监牢的、被流放的，在身上印了文身作为标志；地主、财主家的家丁，"

"谁知道了，照道理讲不符合规矩，用现在流行的洋人说法，叫侵犯人身自由，是旧社会残留的糟粕，大家大户避之不及，自然不敢堂而皇之搞这东西。祁家是天京城的四大家族之一，天京城的典范，一举一动多少双眼睛盯着，明面儿上肯定不能做啊。但你算算，细高条今年二十有一，"

瞿天文点点头，"孺子可教，一点就透。大户人家的家仆可没工资拿，一辈子的衣食住行全跟着主子。他们结婚了，生的孩子，也归于家仆行列，打小培养。战火正欢，谁有工夫研究他家有没有家奴。"

他扁扁嘴，"至于后面怎么回事儿，当事人不说，我们也不好妄加揣测。亲自給他安排工作，恐怕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大事儿，心里有愧，赎罪呗。"

"他说的什么？"

酒后吐真言，两样加一块儿，大好的打探机会。

"嘘～我听听。"

瞿天文屏住呼吸。

搂住他的脖子，"吧嗒"一口嘬脸蛋上，声音洪亮，带着股黏黏糊糊的气息。

一副"我似乎撞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会不会被灭口"的表情，在八卦的冲动和被威胁的恐惧中摇摆不定，最后化成一抹尴尬的笑意，自动自觉封住嘴巴，含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嘤嘤嘤。"捂着脸咚咚咚跑远了。

简直是欲盖祢彰！不如不说！

瞿天文一巴掌把人拍回去，恨不得跳出八丈远划清界限，大声嚷嚷："思春思到本道士头上！小心我半夜做法收了你！"许是意识到这个"收"字实在引人浮想联翩，赶忙改口，"做法诅咒你一辈子碰不到姑娘！"

夏衍在旁早笑抽抽，

"人醉得五迷三道，更何况你小脸长得白净，真不怪人看错，哈哈哈。不然你为朋友牺牲下，安慰安慰人受伤的心灵。"

"夏衍，看我今天給你打包卖了！当头牌！"

把细高条一个人留在饭厅。

细高条吧唧嘴巴，揉揉锁骨上的那块儿烫伤了的疤痕。

露出下面更大片的红色圆点儿，密密麻麻。

"痒，痒死了。"

日晒三杆，难得假期，用不着上班，细高条一鼓作气睡到中午。

"少吃了顿早饭，亏了。"

"说給您留了份儿，吃好了再下楼便是。"

"嘿，这两个家伙，没想到还听贴心的。"

"大爷的，昨天晚上谁打我了！"

胸前大片的抓痕，道道红印子，惨不忍睹。

"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啊。"

小时候生了天花，浑身上下的红色疙瘩，日日夜夜的瘙痒，人都烧糊涂了。命悬一线。

所幸自己命大，鬼门关走一遭，硬是捡回条性命。活蹦乱跳，恢复得不粗。除了留些疤痕，倒没别的后遗症，不幸中的万幸。

当然，这些皆是后来祁少爷同他说的，毕竟生病时年仅三岁，没有任何的记忆。

"祁少爷不会骗我，他说事就一定是了。"

一会儿阴郁，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忧愁，一会儿欣慰，简直怀春少女，情绪复杂多变，难以捉摸。

女佣联想昨晚的事儿，"瞿道士正在饭厅吃饭，你这会儿下去正好赶上。"

细高条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心不在焉点头嗯了声。

"果然是啊啊啊！我要告诉霍少爷，家里出大事儿了。"小声嘀咕句。

但凡俩人碰到一出，引来女佣们的伫足围观，窃窃私语。

"她们怎么了？我脸上没沾脏东西吧，怎么看见我就笑。"

只能用一言难尽形容。

"没，挺好的。估计是觉得你人不错，见了高兴吧。"

夏衍听完瞿天文的推测，不禁对他心生怜悯，挤兑的话说不出口，编了个好听的借口，并鬼使神差把花园中自己最倾心的凉亭让給了他。

果盘、鲜花、柔软的靠垫，厚实的毛毯，难以想象的顶级待遇，对细高条而言，这样的场景梦中未必想象得出。

细高条受宠若惊，揪粒葡萄，捏颗草莓，连连称赞人间珍品。

摸摸嘴，风卷残云全进了他的肚子。

夏衍給瞿天文使了个颜色，吃饱喝足，准备充分了，该张口问了吧。

瞿天文咳嗽两声，"问你点事儿。"

"问问问，屁股上长几根毛都告诉你。"

细高条脸色变了，险些从藤椅掉下来，"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瞿天文继续试探。

"屁，有个屁不可告人，只不过……"细高条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不记得了。"

把小时候生天花，病得差点儿死过去的事过了遍。

"能活下来，脑子没烧傻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是2、3岁时候的事儿。"表情那叫个娇俏可爱，配着他消瘦凹陷的脸颊，莫名有种诡异的混搭感。

女佣前来通报，说门外有人吵着要见细高条，似乎非常紧急。

不等他们回答，老远听见。

"大，大哥，你在哪儿那！"

是身边的那群小弟，竟然直接翻墙闯了进来，急切地往花园里跑。

夏衍猛拍脑门，"赶明儿必须让霍连秋把院墙加高，随随便便翻进来，比进自己家后院还容易。"

昨天说得好好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扰他的。

现在翻墙而出，肯定是有大事发生啊！

自己的好日子过了居然不足半天！亏大了！细高条恨不得直接找个缝钻进去，假装自己不在。

"可恶，好不容易占警察局点儿便宜，混了两天假期，刚舒服会儿，一刻不让人消停。"

那帮小弟哪晓得自己"敬业"老大的小心思，把人围在里面。

"大哥，你赶紧跟我们去看看吧，局长让我们来找你的。"

另外个小弟则拽了他的胳膊，急急接茬道："我们的警察局，让人給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