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此,谢衡的画作里,总有谢奕殊的影子。虽不是直接地画了他的人,却总能看出他的陪伴。在少年的心中,他的师父,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春日打猎、秋日登高、夏日纳凉、冬日赏雪。
弓箭、马匹、蒲扇、茶盏皆是成双。
少年的感情竟埋得这样深,这样久。
而与他朝夕相处的师父,这么多年来,又如何不会觉察到?
莫非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
两人在天澜阁也未逗留太久,各自借了一本书,便寻了附近一处凉亭,各看各的书,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一时倒也恰意的很。
但好景不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传来,紧跟着便有一个侍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柳公子,楚公子,可算找到你们了,少主让我来寻你们。”
柳涵璟挑眉:“何事如此慌张?”
因着激烈运动,侍女脸颊红扑扑地,瞧着眼前俊美不凡的男子,羞涩道:“那位侍从醒了,少主让两位公子一起前去瞧瞧呢。”
“好,领路便是。”柳涵璟合上书,起身,并以眼神示意楚砚行,楚砚行自然一道同行。
等到了侍从那间屋子,却见谢奕殊等人都站在门口,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
“怎么了?不是说那侍从醒了吗?”柳涵璟走上前,问道。
“醒了,但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了。”钟邈解释道。
一日未见,钟邈脸上满是倦色,柳涵璟有些心疼道:“昭吟,累了便去休息会儿。”
“手术才做完,恐怕会有些反应,我还是看着些好了,过了今夜就能彻底平安了。”钟邈看了眼屋里,有些担忧地说道。
“不如我们先去用膳吧,边吃边谈。”谢奕殊提议道。
柳涵璟想起刚刚其他人脸上的凝重之色,道:“不会是,这侍从失忆了吧?”千方百计救活了人,却偏偏整成失忆,那是够让人无奈的,却也够狗血。
“涵璟,自然不是。”王梓沭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他每每做出这个动作,就代表他要说的这事,有些棘手。
“那侍从亲口说,衡儿确实是我亲外甥,他是奉了李太医之命,将衡儿送来江南的,只是路遇流寇,这才失足跌落了悬崖。但这侍从忠心耿耿,问起了李空青和其家人,大惊之下,这才又昏睡过去了。”
“李空青和其家人?李太医当年便死了吧?”柳涵璟道。
“正是,他当时还有个未满两周岁的孩子,而且我也曾想寻他的家人,只是李空青似早就预料到,他难逃一死,所以入宫前,便安排他妻儿离开了。”王梓沭叹气道。
“总应该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等回了盛京城,我会命人好好调查此事的。”柳涵璟宽慰道。
“当年我寻不到,时隔十八年,怕是更难寻到了,兴许早就搬离了盛京也说不定。”
“十八年,那如今正好二十岁。”柳涵璟若有所思道。
“人海茫茫,要寻到一个年轻人,实在不易。”谢奕殊也点头附和。
“当年小妹的事,确实对不起李家,虽说处死李空青的是隆庆帝,但终究是受到小妹牵连,如今李家唯一的后人,却也不知在哪里,每每想起这事,我便觉得有些愧疚。想那李家小子,当年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王梓沭不无惋惜地说道。
“等回了盛京,我立即派人寻访李太医当年府邸,左邻右舍,应该会知道些情况。王叔还请宽心些,我想,吉人自有天相。”柳涵璟这番话自然是安慰之言,其中的困难程度,不言而喻。
餐桌上的气氛却相当不错,毕竟十来年的一桩事,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了。证实了谢衡确实是淑贵妃之子,以后的事,便名正言顺许多了。
此事一了解,王梓沭便离开了三仙岛,对于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
有了将,自然还需要有兵。江南的各方势力尚且需要拉拢,否则单凭柳涵璟他们几人,又如何能孤军作战呢。
此番碰头,一来是为了治病救人。二来自然是为了碰面,柳涵璟也需要确认一下,谢衡是否有称帝的资格,否则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算算日子,距离隆庆帝驾崩,也不过三年多的时间了。若一切都和上辈子一样,隆庆帝是在三年后的酷暑驾崩的。
谢衡必须在这三年的时间里,站稳脚跟。单凭他一人之力,自然远远不够,重要的正是武将的支持,若是能有墨珏的帮助,想来一切都会顺利很多。
文臣再厉害,关键时候总比不上武将,武将一人,背后是千军万马。
若是太早显山露水,那么枪打出头鸟,宫里头的几位,又岂是吃素的,怎么会坐视谢衡这个凭空出现的皇子,夺走了他们多年处心积虑争夺的皇位呢。
必然是团结起来,共同打压谢衡。
现在还有三年多的时间,一切应该刚刚好。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柳涵璟能有后出手的把握,自然因为他是重生而来的。
他将千丝万缕的细节纷纷串联起来,生怕哪里有遗漏的。重活一世,他的视角比起旁人的应付,可算得上是高瞻远瞩了。
今年夏初,隆庆帝会大病一场,此事一下子加剧了各位皇子之间的斗争,皇位的争夺也由过去的暗流涌动,一下子放到了台面上。同年秋末,夷狄会趁机进攻大宁的疆土,这一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接下来,是该回盛京待着了。七杀楼的事,暂且先交给几位堂主管理着,如今武林盟主之位都是楚砚行的了,江湖之事,自然可以先放一放,想来近期也掀不起大浪。高染此番元气大伤,想要卷土重来,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想得有些出神,直到谢奕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反应过来,收整了情绪,道:“说到哪了?抱歉,刚有些走神。”
“可是昨晚睡得不好?”谢奕殊如沐春风地微笑道。
“自然不是,只是此处气候宜人,午后有些昏昏欲睡罢了。等我回盛京,只怕还是寒意未消呢。”柳涵璟笑道。
“正说到此事呢,你们接下来应当会回盛京吧,我的意思是,想让阿衡和你们一块去,如何?”谢奕殊道。
“你不去?”柳涵璟皱眉道,自从觉得这对师徒关系不一般后,柳涵璟便下意识觉得,他们两人不会分开太长时间。
“梓沭一人在江南,我帮帮他。”谢奕殊看了看谢衡道:“阿衡数十年都没有回过盛京了,他自得先去适应一番。何况,回了盛京,才会有真实感吧。”
柳涵璟下意识地朝谢衡看去,只见他凝神眺望远方,丝毫看不出他是何想法。小小年纪,心思却深沉的很。
“就怕他不愿意跟着我们?”柳涵璟略带疑惑地开口。
“阿衡。”谢奕殊语气温和地唤道。
“嗯。”闻言,少年应声,仍旧偏着头。
“你可愿跟着涵璟哥哥他们一起去盛京。”谢奕殊问道。
“这是你希望的吗?”少年这才回头,语气生硬。
“我希望你能尽快适应盛京的生活,毕竟那里才是你的归宿。”谢奕殊依旧是笑着说的。
“那如你所愿。”少年道,又一次偏头看向远方。
那一刻,莫名让柳涵璟觉得,眼前的少年,好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可怜小动物一般。
谢奕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在少年的头顶摸了片刻,道:“好好听哥哥们的话,按时吃饭,亥时必须休息了。”
“知道了。”许久,少年低语。
看着少年的模样,柳涵璟有些心疼,尤其是知晓了少年的情感以后,他更生出些悲悯的感慨。情不知所起,会喜欢上自己的师父,大抵也不是少年原本所能想到的。
柳涵璟似乎能读懂少年内心潜藏的想法,他问道:“那你几时会来盛京?总不至于,你打算一直留在三仙岛了吧。”
“最迟秋天,我答应过阿衡,每一年的中秋节都会陪他一起过的。”谢奕殊看着谢衡,眼里是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温柔。
当真是旁观者清,谢奕殊对谢衡的感情,早就不是一般师徒情分那么简单了,只是他自己还未曾意识到吧。
否则,何以为了谢衡耽误了自己整个人生的进程呢,何以自己的终生大事都不关心,却处处在意谢衡呢。
柳涵璟叹气,从他那个角度,自然能瞥见少年落寞地侧脸,倔强抿起的薄唇。
若是当真只是普通的师徒,兴许前途也不会如此艰难,那毕竟只是两个人的事,最多牵涉到两个家庭罢了。
但一旦故事的主角变成了当今天子,那一切就不会如此简单,这事就变成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了。
如此,在三仙岛又待了几日,直到钟邈确认侍从再无生命危险之后,柳涵璟等人这才辞别了谢奕殊,一同坐船离开了江南。
一同回盛京的,自然还有那寡言沉默的谢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