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成衣

当奔雷家族的血在草原的寒风中干枯的时候，千里外的晋朝京师，依旧沉浸在过年前的喜悦中。

文渊公府。

裴成衣将一个银锡盒子捧到冯榜面前:“靖海侯在闽南的时候就一直惦记着阁老……”冯榜恭敬地接过那个银锡盒子，裴成衣示意让他打开盒子，冯榜依命扳开了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五个棕色琉璃瓶，冯榜取出一小瓶，透过烛光，他隐约看到了里面的液体。“侯爷知道冯阁老久患膝疾，所以一直派人搜寻良药名方，半年前从西番医者口中得知‘额‘对此病症有奇效，寻许久才以重金购得此药……”冯榜见老父亲招手，便把药匣恭敬地递到冯春暄手里，年近八旬的冯阁老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西番花镜，戴上后仔细观察着那一个个刻着鸟文蛇字的药瓶。“用此药时只需取半匙，加入温水服之，每日早晚各服一次，三天即可止痛，旬月间即可缓解病情……”

“安国公费心了……”冯春暄将药瓶放回原位，示意下属将其弄走。他端坐在太师椅上，轻捋一尺长的白须，对裴成衣开口道:“这西番人就是喜欢造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一台破旧的风箱。裴成衣陪着笑让下属抬进来一个半人来高的物件，掀开盖着的布，却是一鎏金镶钻水力自鸣晷。冯榜见状连忙说道:“侯爷客气了，客气了，如此重的礼，这叫我们如何是好啊……”冯春暄却不答话，只是让侍从将他扶起，靠近自鸣钟仔细观察着。“圣上在青玄宫有六座一人高的自鸣晷，侯爷不敢越制，只讨得此物。听闻阁老素来喜欢这类物件，近来天寒，阁老服药读书又需靠个准确时间，侯爷心急，只能送此小物聊表心意……”裴成衣满脸堆笑地说道。

冯春暄却转过身，言语中带着一丝怒意:“他一个镇国军侯，竟给内阁朝臣送礼，是不想活了吗？”裴成衣见状连忙解释道:“安国公一直对阁老心存敬畏，视您如父，这些东西只是聊表孝心而已，万万没有其他意思啊！”冯榜见状连忙上去宽慰老父亲，冯春暄喘了两口粗气后推开儿子的手，示意让裴成衣起来:“裁良，不是老朽要驳你的面子，眼下的情形，陛下有意让青石掌军，你在此刻为他与阁臣疏通关系，这不是犯陛下的忌嘛！”裴成衣只顾低头解释:“青石的脾气，阁老您是知道的，五年前就因为西北军务被参了一本，罢免了秦陇经略的职务，眼下幽州水浑，若是不帮他处理好朝中关系，恐怕……恐怕……”

冯春暄坐在椅子上咳嗦了两声:“青石偌真惦记我，为了不亲自来?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裴成衣连忙解释道:“青石奏对之后，就立刻乘快马去津口了，那三千子弟在那里，怕生出什么事来……”“你不用替他说话，他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这么不通事故……”冯春暄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但随即又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问道:“也对，青石来了反而是个麻烦，我老糊涂了，裁良你做的对，不过我听说，此次陛下召见青石，朝中却有几个官员参了青石几本，陛下还让青石看了，有这回事吗？”“阁老明鉴，确有两个言官写了折子……”“大体是如何说的？”裴成衣皱了皱眉头:“大体是说幽平大败全在侯爷，侯爷在吴越十年未平海寇，一朝竟突然取了全功，原因就在于吸走了辅国公的‘胜气‘，所以侯爷在吴越一战而胜，辅国公在平州就兵败身死……。阁老，你听，这不是一派胡言吗？”

冯春暄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青石如何做答？”裴成衣一愣:“……侯爷……侯爷心中自然不平，但见龙颜不悦，只得含糊称‘有罪’，阁老……”“还好，还好，不算太糊涂……”冯春暄紧绷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神色也轻松许多。裴成衣刚想问个究竟，脑子一转便恍然大悟，但随即又一副无比后怕的样子:“……若非阁老点拨，晚辈还在云雾中……现在细想，真是惊出一身冷汗啊。”冯榜在一旁听得发懵，忙问裴成衣是怎么一回事，不料冯春暄却拍着椅子打断道:“你久居京城，揣度圣意的本事竟却不如裁良……”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我姑且问你，五年前陛下罢免青石是对是错？”冯榜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陛下今日启用青石，是对是错？？”冯榜喉结因为紧张不停地动着，却依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冯春暄显然有些失望:“都没错！”话一出口，冯榜先是一愣，但随即就一脸不服地想要讨个说法，但冯春暄显然对着个儿子已经失望了，他摇着头不再言语，裴成衣笑着解释道:“我们自然知道陛下今日的决定是对的，可这不就等于皇上承认自己犯错了吗？所以那两个鼻子灵的言官才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只要侯爷不是太倔，稍稍低下头。那整件事从‘陛下知错就改’变成了‘侯爷戴罪立功’和‘陛下皇恩浩荡’，这样一来，皇上得了面子，侯爷得了官爵，言官们得了声名，大家皆大欢喜。”

冯榜一听立刻就明白了，但随即又问道:“可如果侯爷不肯低头呢？”裴成衣脸色立刻变得十分僵硬:“贤弟，所以我刚才惊出了一身冷汗啊……”冯榜一想，随即打了个寒颤。冯春暄见儿子反应如此迟钝，只叹了口气:“此次你与青石赴幽州，这朝中的事我自当尽力，药我留下了，但这个东西你还是带走吧。回去告诉青石，让他安心办事，不要顾虑太多……”裴成衣见冯春暄如此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叩首说自己唐突了。冯春暄气也消了:“行了，不谈这些了，此次你来的名义是找题名叙旧，即是如此，留下来吃顿饭吧。”说着就自己往内屋走去，全然不管裴成衣接受与否，冯榜连忙将裴成衣扶起来:“裁良兄莫要推辞啦，家父这是想您了。”裴成衣见状只得应允下来。在餐桌上，冯榜一个劲地回忆着当年与裴成衣在闽南共事的经历，冯阁老则只是安静地喝着奶白色的鱼汤，直到裴成衣说起徐曜晟在宫中读书的时候，他才开口问了句:“是青石自己提出来的？还是陛下的意思？”裴成衣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侯爷本有此意，但却是陛下……”

“愚钝！”冯春暄将白瓷勺狠狠摔在地上，雪白色的胡子微微跳动着，他稍稍平复了下情绪，又十分自然地说了句:“也好，这样便省了许多事……”接过侍从递来的新瓷勺还没舀汤，却又带着一丝忧虑说道:“就是宫里情势复杂，不比常人家里，只盼那孩子少惹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