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大汗和大明的皇帝,四目相错,像是有无形的火花迸发,只一眼,两人表情都各有深意起来。
脱脱不花的苍髯向上卷起,嘴角微微勾勒出个上扬的幅度,像是无声的宣告自己如今居高临下的身份。
朱祁镇紧咬着嘴唇,看了他一眼之后便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可在脱脱不花的眼中,这便是畏缩的逃避之相,更像在沙漠里的骆驼,以为把脑袋扎进土里便一切万事大吉了。
这微妙的气氛自然逃不过心思缜密的伯颜帖木儿法眼,他向朱祁镇施礼后,又摆手将姿态摆的更低,笑容可掬道:“大汗,请。”
很难想象,两个全天下身份最殊贵的人,竟然围着一台四下飘灰的破旧炭炉正襟危坐。
脱脱不花大马金刀落座,一双泛着精光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朱祁镇,若说这天下谁最与他不共戴天,那就只有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死敌了。
袁彬站在朱祁镇身边,离着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他屏住了呼吸,多年老练的经验使得他在看到脱脱不花第一眼时,就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脱脱不花落座后,他的眼神就没离开过脱脱不花手中还紧攥着的长鞭。
陪同大汗前来的阿剌知院很识趣的没有踏入这座毡房,而是静静在外面等待,即便脱脱不花没忍住要杀明朝的皇帝告祭祖先的在天之灵,明白朱祁镇价值的阿剌知院眉头也不会眨半下。
朱祁镇仍是镇定坐着,眼神望着炉火上的飞灰,眸子在炉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没开口,甚至都没询问脱脱不花的身份和来意,这点倒让伯颜帖木儿有些意外。
之所以将脱脱不花带来‘看望’朱祁镇,除了有意拉开他和也先,想让两人关系缓和外,伯颜帖木儿自然还有别的小算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
可当下微妙的环境,毡房内静的可怕。除了炉火里发出噼啪的响声外,安静的出奇,不论是朱祁镇亦或者脱脱不花,似乎为了宣示自己的身份,谁都没有开口,等着对方先发话。
比起也先这头草原上的王鹰,伯颜帖木儿更为清楚瓦剌真正的敌人并不是大明,而是同根同源同为草原子民的鞑靼。
自诩草原正统的鞑靼虽然如今式微,可仍能摆出十万铁骑的架势,这些年虽说两部落交好,也先奉脱脱不花为大汗,脱脱不花也承认也先的太师之名,但明眼人谁都清楚两个部落终有一日将会决裂。
就像草原的一块领地,绝不会出现两支狼群一样。
这才是伯颜帖木儿的目的,让朱祁镇与脱脱不花见面,就是为了让朱祁镇知道,谁才是最为忌恨大明的人、谁才是大明真正的敌人。
他相信脱脱不花此时一定按捺不住想要杀死朱祁镇的冲动,而他这位瓦剌赛刊王,只需要在脱脱不花危及到朱祁镇性命的时候,出手拦住就行。
一石三鸟,祸水东引。
伯颜帖木儿面色阴沉,没什么表情,内心却在冷笑不止。
“为什么一个做了俘虏的废物,还能住在有火炉取暖的毡房里?难不成高傲的瓦剌部落彻底匍匐在明朝的面前?”
脱脱不花打破了这片寂静,用蒙语说道,他的眼神停留在朱祁镇身上的龙袍很久,越瞧越觉得碍眼。
对于脱脱不花的讥讽,伯颜帖木儿内心表示无所谓,他不像他的兄长也先那样好面,而是更看重实际利益,他淡然笑道:“大明的皇帝,不论到了如何境地,都应该给他该有的尊崇。”
脱脱不花眉头一皱,手里攥住的长鞭作势便要扬起,袁彬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便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拉住鞭身,这下彻底激怒了脱脱不花。
“找死!”
脱脱不花骂道,他蹭然起身,握着鞭杆的右手向后一扯,袁彬将鞭身缠绕在手里,不让脱脱不花拔出,本来就想要发难的脱脱不花戾气更甚,怒目横眉朝向袁彬,借着长鞭被拉扯的力度接近袁彬后一拳轰出。
袁彬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向后退去,朱祁镇手足无措,匆忙站起身向后退步,脱脱不花在扯长鞭,在狭小的毡房里舞出一声清脆响亮的鞭花,顺势甩向朱祁镇的脖颈。
“大汗。”
伯颜帖木儿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候发声,仍是不能阻止暴火如雷的脱脱不花泄恨,长鞭已经卷住了朱祁镇的脖子,一用力,朱祁镇就向前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
袁彬心里杀意横生,脱脱不花的那拳他完全可以横臂挡住,之所以故意挨中就是为了想让脱脱不花出口气后点到为止,互相各留一个台阶,可他没想到脱脱不花这么不讲情面。
虽然手中没有削铁如泥的雁翎刀,但袁彬空手赤膊的本领也不差。
他助跑两步后屏住呼吸,跳起一记鞭腿往脱脱不花的脸上踢去,脱脱不花正狞笑着俯视倒在他面前的朱祁镇,正要羞辱两句,耳畔就生起一阵劲风,仓促间脱脱不花只能扭头尽量躲过,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隔岸观火的伯颜帖木儿终于动了。
身披白色狼皮大袍的伯颜帖木儿先是骤然发力一脚隔开鞋面都快贴在脱脱不花脸颊的袁彬,然后一个错身拽起让马鞭卷住脖颈的朱祁镇,替他解开鞭身。
背对着大口喘气的朱祁镇,面向怒不可遏的脱脱不花,伯颜帖木儿脸色如常。
“大汗,明朝的皇帝对我们很有用,你这是做什么?”
脱脱不花收起长鞭,厉声道:“既然太师已经全歼了明朝的精锐,那么就准备进军大都吧!鞑靼的勇士早已磨好了刀刃!”
说完这句话,脱脱不花掉头便大步离开了这座毡房,伯颜帖木儿微微斜过脸庞,用余光扫视涨红了脸干咳的朱祁镇。
一切正如他所料。
朱祁镇看向让伯颜帖木儿不惜余力一脚踹开的袁彬,看到袁彬从地上爬起,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眼珠一转,既而冷冷的注视伯颜帖木儿道:“这人是谁?”
伯颜帖木儿仿佛此时才回过神,表情惊愕,连忙上前来要搀扶朱祁镇,却让朱祁镇甩开了他的手。
伯颜帖木儿不紧不慢的回道:“望陛下恕罪,此人是鞑靼的首领,草原上的大汗脱脱不花。”
鞑靼、脱脱不花,伯颜帖木儿咬字极为清晰,传达入朱祁镇的耳朵里。他抬眸望向一脸忿恨难平的朱祁镇。
他的算盘,打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