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一种决不能说之于口的想法。
我的皇帝陛下,您还不如死在瓦剌人手里的好!
反正现在宫里刚好有个现成的亲王,您要死在土木堡,咱们该哭天喊地的程序一个不少,最后给您在追封一个上善的谥号,然后白布一扯,后宫该守灵的守灵,朝廷里该干嘛的干嘛。等头七一过,就簇拥您的弟弟上位继承大统,大家皆大欢喜,还能借您的‘光辉事迹’宣扬一下先皇死战关外,可歌可泣;凝聚军心,朝野上下同仇敌忾,共抗外敌。
按规矩新皇继位,必定大赦天下人人共庆,满朝文武你升品级、我得俸薪,大家一起喝龙井。
可现在皇帝没死,消息还传回了京城,就到了最难处理的情形。
给银子不难,可瓦剌人尝到了甜头不放人,继续拿朱祁镇来要挟大明,这次要银两,下次要岁贡,过两天就喊着要开北塞的几道关隘城门,又当如何是好?
不给银子,消息传出去,闹得满城风雨,皇帝都让人给抓了,朝廷上下竟然看着皇帝被人撕票,自古以来都没听闻有过这档子事!别说都察院的言官听到后要磨刀霍霍,怕是整个大明天下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在场的几位大人了!
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朱祁钰是想救他哥的,尤其是亲身经历了今日早朝后,他觉得自己这个闲散王爷没啥不好。可他也不是傻子,他心里一清二楚就算把整个紫禁城搬到关外,瓦剌人也不会把他哥朱祁镇给放回来。
有这么一尊人形聚宝盆,不挖空大明的财富,也先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想不出个好主意,连于谦也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当务之急,是加强京城守备,至于赎人之说,之后再议。”
朱祁钰酝酿许久,缓缓开口,几位大人纷纷点头应喏,既然没有好的主意来应付,那索性先绕过去。
朱祁钰手指敲打着梨木太师椅的扶手,抬起下巴对梁贵道:“你先下去吧。”
梁贵行礼告退。
梁贵刚走出厢房,于谦便站出行礼,沉声道:“禀殿下,依臣之见先应派探马前往居庸关打探军情,摸清瓦剌军马虚实,日夜盯梢瓦剌军动向,如有异动需及时向京城禀报,另将京中剩余军马统计清楚,以做调用。”
朱祁钰应允一声,挥手道:“于卿所言极是,立刻着五军都督府前去操办。”
“于大人所说甚合情理,可是光盯着瓦剌番子可没用,现在京城里守军不足十万,就算及时发现了瓦剌人的动向,也做不出有效的守备,京城门户众多,一门有失,必然牵动全城。”
朱祁钰不满的看向发声的那人,其余大人也都纷纷侧目。
诸臣最后,一身灰白布衣的侯桓踏出半个脚步,语气平淡可落在群臣耳中,就如惊雷轰鸣了。
你算什么东西!厢房内这么多尊贵的大人都不开口,轮得到你个小旗官在这口出狂言?
看向侯桓的眼眸里多是不善,朱祁钰宣来的大臣都是在奉天殿中主张死守京城的主战派。连之前在奉天殿先安慰徐珵又大义凛然说出我与京城共存亡的江渊也有幸被召来。
听到侯桓话后,江渊重重的闷哼一声,昂着脑袋用鼻孔看着侯桓,不屑道:“郕王是召我等朝中大臣来此商讨国家大事,你一个小小的旗官,从土木堡苟延残喘逃回京城,还有脸面在这大放厥词?”
侯桓心里骂了声娘,表面不温不火的反驳道:“大人,如果不是小的没皮没脸从土木堡苟延残喘带着陛下的口谕逃回京城,怕是瓦剌大军杀到了城楼下您还啥都不知,在宅邸里搂着婆娘暖被窝呢。”
噗嗤一声,群臣队列中有人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转而就是一阵掩饰尴尬的咳嗽。江渊气的拿手指向侯桓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取笑本大人!”
侯桓撇了撇嘴,懒得理会。朱祁钰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他敲打扶手的右手并起做掌,力道不轻不重的拍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
江渊心里纵然腾起要焚天的熊熊烈火,在朱祁钰面前也只敢憋在心里,这就是他在朝廷为官的圆滑门道,在上司面前绝不摆弄自己的官威。
“侯桓,本王之所以特意召你过来,就是还想问问关于瓦剌大军的情况,你据实来说。”
侯桓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朱祁钰居然还记住了他的名字,想了想后他摇头道:“殿下,据实来说,小人不知。”
不知?
郕王朱祁钰瞬间站起,手臂碰到旁边青花白瓷的茶杯,叮铃一声落在地上摔的粉碎,躺坐在太师椅上褶皱的蟒袍随之轻滑铺展而开,睛目在烛火摇曳下更显狞恶可惧。
江渊被茶杯摔碎声吓的大喘一口气,跟着身边同僚跪下身,心里暗喜,这下看你个小旗官怎么办!
侯桓淡定从容,想起土木堡的惨景道:“不瞒殿下,小人先是不知怎么昏厥,后是不知怎么醒来,等我搞清楚当时处境,面前就只有一望无际的明军尸体,和三三两两搜刮尸体身上财物的瓦剌番子。”
侯桓语气平静,朱祁钰火气也消下不少,似乎被他带进了只有杀戮的那日。
“可能殿下您听着就觉得可笑,五十万明军,被数量远少于我们的瓦剌番子给堵死在土木堡里,后来圣上传旨议和,命曹大学士起书送往瓦剌军营。回报的消息还没传来王振就命大军先出谷取水,神机营先行出谷,还没跑到河边,就又被瓦剌骑兵用马蹄撵回谷里。”
“一铳未开!”
侯桓加重语气,朱祁钰身躯一颤。
“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瓦剌军究竟有多少人,只知数量约莫在七八万左右,在加上这时赶来的鞑靼部吗,不下十万。”
十万,攻城的十万和守城的十万绝不能同论而谈,虽然兵法常言围城而攻,必数倍于守,但京城不一样。
抛开外城,京城仍有九门九户,也先可以集中兵力攻打其中一门,而明军是不可能率先得知也先的主攻目标在哪,只能平摊兵力进行防守。
这就决定了从一开始,明军就陷入了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