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战之后，自然就是论功行赏。这时候就碰上尴尬的事情了，此战明面上功劳最大的当然是沈万山，一剑击破十三名隐藏在宋廷内部的内奸，又一剑击退三名武功高强的刺客并俘获两人，沈万山初来乍到，原本还被认为仅仅依仗父辈交情而托庇韩家，现在两剑的功夫，就像所有人证明了他的能力与价值。

然而首先沈万山不缺什么金银赏赐，其次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论功劳，头功显然是孙统的。

没有他据门死战，韩奉先可能早就被杀掉了。

偏偏所有人都知道孙统境界高深，天道境的高手啊，全天下也不过只有寥寥数人，孙统身为其中声名最盛、威望最高的一位，之前守门根本就是在玩笑调戏，给新人机会嘛，况且人家天道境高手，又怎么会在意金钱财货之类的赏赐呢？

大概只有沈万山知道这位恨不能把门口德运楼里的所有金银酒器都捏扁揣兜里的天道境高手是真的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也真的很渴望赏赐的。

孙统悻悻然回转自己的房间后，沈万山向韩奉先提出，赏赐就不要了，他想亲自审一审这几个刺客。

其实这些人里真正有价值的无非就是三个人。

沈万山已经从韩奉先处得知了，那个率先对自己动手的男子姓张，名瑞祥，河北人氏，目前是一名正六品的昭武副尉。这是一个武职散官，空有官品却无实际内容，因此张瑞祥甚至没能在寸土寸金的汴京购置哪怕一处小小的房产，只能是租房寄居。但这个人寄居也很有意思，既然只能租房，这人却不去租店宅务的公屋（类似于面向官员的廉租房），却要去租民房，民房的月租可是足足比公屋多出两三贯钱！

既然有了突破口，很多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沈万山于是决定暂时放过张瑞祥的审问，枢密手下有的是擅长此道的人。他决定去看看那名青衣剑客，回头再去关押官吏的大理寺监牢看张瑞祥的口供。

枢密府中没有地牢，青衣剑客和那名黑衣少女被关押在开封府狱。韩奉先特别有所交代，向禁中借调了两都两百禁军入驻开封府狱，又借了五六个身手不凡的禁军教头坐镇大狱。

沈万山持韩奉先的手谕，穿过层层防备来到了两名刺客面前。在此之前，听说韩枢密府上出事，人犯已经被拿下，皇城司探事司第一时间派出了三名武德卒前来审理，沈万山进来之前，皇城司的人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绩，这两个人，连同逃走的那个应该是隶属于北辽特务机关粘杆处的死士，代号分别是青虬、黑燕与黄猿的。粘杆处是北辽南院大王赵仲云手创的特事机关，取诛除目标如举杆粘蝉之意，此行的目的当然是刺杀大宋枢密使韩奉先。

沈万山进了审讯室，看见青虬固然是被重重绳索锁链所捆缚，甚至还用铁钩穿了琵琶骨，连黑燕的身上也是鞭痕累累，一张原本白皙俊秀的俏脸上也有一道深紫色的鞭影。从自己进屋开始，这黑燕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好像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皇城司的三位武德卒前来与沈万山打过了照面，其中为首的一人，装束与先前在枢密府外所见的张瑞祥很像，如果不是这人明显更高瘦一些，气质更斯文一些，沈万山甚至会认为那位被抓入大理寺的昭武副尉是不是已经被放出来了。

“在下，皇城司召武副尉张斌睿，沈虞候请了。”竟然连官品和职务都是一样的。

沈万山对于官场上的规矩毫无概念，因此也对于对方个一个正六品武官首先向自己这个不入流的虞侯见礼，且这个虞侯其实连正式的品秩都没有，只不过是私人侍从的兴致。

但私人侍从也要看是谁的私人侍从，据说昨天如果不是沈虞候出手，现在朝堂上估计就要开始讨论韩枢密的谥号问题了。

沈万山听了两个人的代号之后，立刻点头：“我知道，北辽的粘杆处在江湖上也有个身份，叫幽泉宫，宫中人以三人为一组行动，彼此之前多不相识，只有行动之前才由上线进行分配，很少有固定的组合。这些人武力未必卓绝，但精通各种暗杀技术，江湖上很多门派的掌门、长老都遭过他们的毒手。实际上也就是北辽用来针对大宋的朝堂与江湖的手段。”

张斌睿连连点头：“沈虞候了解如此详细，莫非是贵派中也曾有人遭过他们的毒手？”

沈万山郑重摇头：“这倒是没有的，如果他们居然敢对我锦绣城的人动手，那么现在早就不复存在了。”

张斌睿竟一时无言以对。

说话间，一名皇城司武徳卒走出审讯室，向张斌睿拱手汇报，大意是并没能进一步撬开两个人的嘴感觉十分惭愧之类。

张斌睿意料之中，他当即制定策略，改变工作重心，先用不足为人道的肮脏手段对付那只黑燕，等到对方从身体到尊严都被彻底摧垮之后，再行询问。

那名武徳卒得到指令，面无表情，就要应诺而去。

原本就站在张斌睿身边的沈万山将前者先前的命令听得清清楚楚，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当那名武徳卒转身要走时，沈万山终于开口喊住了他。

“停手吧，你们这个样子，太下作了！”

那名武徳卒回过头，脸色漠然地看了一眼沈万山。

张斌睿打了阵哈哈，说：“皇城司对敌人向来是不择手段，怎么，沈虞候有更好的办法？”

沈万山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出那只被反剪双翅吊起来的黑燕倔强的眼神，知道这样的死士，早已经置生死于度外的，即便真的如张斌睿所指示的，被皇城司的人一番凌辱，恐怕也不会就范。沈万山清楚这些，张斌睿肯定也清楚，之所以下这个命令，说不定竟然是以权谋私，不浪费粮食的考虑？

想到这里，沈万山突然对于皇城司的这些人感到格外反感了。

他点点头：”我试试。“

振衣走入关押黑燕的审讯室后，沈万山回头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出房间。开封府本来也派出了几名吏员协助审理此案，这些人显然是与皇城司的人合作过的，早在皇城司的人出去向张斌睿请示的时候，这几名吏员就已经打来热水、取来毛巾准备洗去黑燕身上的血污了，甚至有名性急的，已经脱去了上衣。

看见走进来的并非是先前走出去的皇城司武徳卒，而是一名陌生的俊俏公子，而皇城司那位副尉也只是捏着鼻子跟在身后，吏员们一怔之后，强行压抑住了呵斥来人的冲动，而是十分明智地跟着张斌睿的眼神，纷纷走出了审讯室，将黑燕和沈万山两个人留在了审讯室中。

当人都走完了，沈万山举手一挥，之前已经换了一种下流捆法的牛皮绳索应声而断。

黑燕抬起头，眼中除了倔强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光华在闪烁。这的确是一名身材窈窕且十分俏丽的少女，虽然名为黑燕，但其实她的皮肤极其白皙，身材略微瘦削，但在身高的衬托下，尤其是那双大长腿，将一切不足都衬托得玲珑起来。先前那吏员显然不怀好意地为她洗了把脸之后，沾者湿漉漉水分的一缕浅褐色刘海更是将她的气质衬托得格外动人。

沈万山叹了口气，说：“没记错的话，卫小燕？”

黑燕一怔，眼中闪烁的光华化作一颗泪珠，骨碌一下从眼眶里沿着眼角滑了下来，她经历保持平静，但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少城主……”

沈万山的手摩挲在腰间的剑柄上：“卿本佳人，奈何为寇？”

黑燕脸色惨然：“少门主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您还是怪我不肯好好读书吗？”

沈万山一时语结。

卫小燕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坐起身，揉起了因为被长时间捆绑而麻木的手腕脚踝。

其实沈万山也是方才才想起卫小燕这个人的，先前在庭院中，虽然匆匆一瞥感觉极为熟悉，但作战之时，沈万山的习惯是从不回顾、从不乱想，专心击败眼前之敌，哪怕敌人看起来是多么地弱小。锦绣城绵延近八百年的历史，顶尖高手层出不穷，少不了被对手扮猪吃老虎的，其中有一位先祖叫沈白衣的，甚至就在一名茶馆小二的手中吃过大亏。

事后，按照锦绣城的规矩，在脑海中复盘时，沈万山再三想起黑燕的眼神，以及对方看见自己之后立刻迟钝乃至停顿下来的动作，立刻就想起了卫小燕这个名字。

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的卫小燕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母亲早早亡故，世道不太平，她随自己的父亲前来投奔在锦绣城生长的娘家，是当时只有十岁的沈万山下山去接的他们。其实那天沈万山也并非是专程迎接他们一家，那一年河南大旱，荆襄却洪涝成灾，锦绣城弟子四出江湖，力所能及地安顿来到附近的灾民，沈万山迎接的乃是上万灾民，卫小燕家只不过是恰逢其会。

之后，卫小燕在锦绣城度过了三年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甚至进入锦绣城自办的私塾求学，蒙学班的先生便是年方十三的沈万山。

在那之后，无非就是卫小燕的父亲看天下又重新太平了，终究还是不舍得山下的功业和田产，带着自己的女儿强辞而别。

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再相见时却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卫小燕脸上突然诡异一笑，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现出好看的弧度，她从地上爬起来，缓步走到沈万山面前，右手突然在腰间一抽。

饱受鞭挞而残破处处的黑衣刹那如流水般滑落下来，一具明亮如同银色月光的芬芳肉体陡然出现在沈万山的面前！

沈万山顺势伸手，握住……

那分开到胸口的衣襟，将它拉起，在领口拢好。他呵斥道：“小燕，别闹，你以为我没看过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吗？六岁那年你贪凉，偷偷潜入私塾后院的水缸泡澡，是谁砸缸救的你！”

卫小燕噗嗤一笑，又一次笑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