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枢阁侧边的小纱阁十分舒适，碧温玄靠在小榻上等了半天竟然睡着了。等他睡眼惺忪地醒过来，发现已经是晨光曦微。他打了个呵欠，问一旁的宫侍说：“他们没事吧？都散了吗？”

宫侍说：“都散了，但殿下还没有歇息。”

“他不睡，我可不能不睡，没事就好，我要回家去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就要离开。

那名小宫侍说：“可是殿下他……”

碧温玄是前一天晚上知道秋叶北林的古怪事的。本来他只是抱着一副看热闹的心态，让人不断探查回报。后来连雪吟殊都消失了，羽人们开始慌乱起来，他才认真起来，怕真的出什么事，亲自赶去了北林。

碧温玄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雪吟殊等人从那秘境空间里出来，他看见雪吟殊怀中抱着那个女子，染了满手满衣的血。他从未见过雪吟殊那样的神情，沉厚的面具被撕开了一道裂痕，透出底下忍不住的伤痛和惶恐来。他就远远地看着羽人们忙乱地善后，袖手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雪吟殊叹了口气。虽然与众人一起回了宫，但羽族与河络之间的纠葛，他不想参与。这会儿既然没事了，本来他乐得回去休息，但看到这名宫侍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倒在意起来。

“罢了，你领我进去吧。”

碧温玄走进去时，雪吟殊正在看文书。他头也不抬，没有理睬碧温玄。

碧温玄凑过去，看见桌上摊着的只是一份最普通的上书，他笑了一下，大大咧咧地坐到一旁的丝藤椅上。

“你已经看着这个宁州的例报多久了？看进去了吗？要是累了就去睡觉，要是心里牵挂着那个女人就去看她，在这里发什么愣？”

雪吟殊笑了笑。碧温玄站起身去夺过他手中的朱笔。那笔尖都凝了一层硬结，也不知他多久没动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碧温玄看他这样，叹了口气：“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了，早前我就去看过她。御医说了，她身体底子好，养几天就会好的。”

“我知道。”雪吟殊微微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昨夜的事情有太多内情，我一时半会儿还没法给你讲明白。”

“这不重要。”碧温玄低下头看着他，“你先弄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才是最重要的。”

雪吟殊又沉默了。碧温玄也不再催促，而是坐回去，倚着椅背，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雪吟殊忽然问：“温玄，你有过生死一线的体验吗？”

“除掉鲛尾的时候，算不算？”碧温玄一脸的满不在乎，“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我没有。”

“你没有上过战场，也许真的不会明白看着死亡近在咫尺却没有一点办法逃开的绝望吧。”雪吟殊微微一叹，“明明只要偏开一点点，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偏偏却又无法再移动分毫。”

“绝望和绝望，确实是不太一样的。”一时间碧温玄也想起过往的一些让他生死两难的片段，情绪也低沉下去。

“嗯，去年我在灭云关受了一次伤。”雪吟殊接着说，“那是最后的一场混战，北都主将铁连河最终决定殊死一搏。冲锋时候我在前阵，却被专门用于对付飞行羽人的青鸷网绊住了。我知道有一支箭朝我射了过来，极力想要避过，却无能为力。那时候的感觉，和昨晚是一模一样的。”

“我记得。你箭伤在肋上，后来养了两个月，连酒都不能喝了。”

“是。那时候我的边上有个士兵，他应该是新进烈翼营的。当时我有一种令人羞愧的念头——要是他能替我挡下这支箭就好了。眼睁睁看着箭射过来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他的犹豫。他或许知道我如果死去，整个大局就会倒转，但他还是倒退躲远了。那支箭离我的左心只有两寸远。”

呵，碧温玄低声笑了一下：“今日不过有人为你挡了支箭而已，至于想起那么多吗？”

雪吟殊的神情放松了些：“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来了，也许是因为和今天的情形太像了吧。那个兵士是烈翼营先锋，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人或许能奋勇杀敌，可是在真正要以命换命的时候，未必便能为了他人如此决绝。我从未怪罪过那个不愿救我的兵士，他也随着烈翼营的功勋升了军职得了封赏。毕竟生死攸关时，身份、地位、财富都不值一提，有的不过是两个生命之间，最本真的交付与牺牲而已。”

碧温玄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你们羽族不适合掌管天下，要是在人族那儿，为君者大如天，为臣者贱如芥。你身为掌权太子，想的却是这样众生平等的道理，哪能将杀伐决断做得彻底？”

“羽族的骄傲是不分身份贵贱的，这点无须多说。”雪吟殊一向锐利的眼神有一刹那的朦胧，“但有人为我如此去做，我还是很开心的。”

说开心，也许不准确，那个软软的身躯落进他的怀里时，他感受最深的其实是恐惧，怕她真的有什么闪失。他心上的防备的坚壳终究裂成了碎片，露出底下最柔软的部分。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碧温玄的声音淡淡的，“是不是舍身相救，只是给你一个理由而已。如果不是你原先就喜欢她，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感慨。你此刻在这儿如此伤春悲秋，只是因为，”他靠近了点，语气里带上一点揶揄，“你喜欢上那姑娘了吧？”

雪吟殊沉默片刻：“但她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个。不可能是。”

“何必说得如此肯定？”碧温玄揶揄之意更浓，“她不过就是月见阁的人而已。吟殊，这九州总有一天完全是你的，月见阁只是……”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突然打住。他看到了好友脸上一种不可名状的神情，深沉而包含了某种……绝望。他怔住了。

“她不是月晓者，甚至也不是月见阁的人，更不听命于我的父亲。”雪吟殊想到了那个霜木园里老羽人，想到了那颗白色的珠子，想到了他素未谋面甚至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兄长……异样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平静如常，“但这又如何？我何曾怕过什么。没事的，放心吧。”

眼前这个人说出“放心吧”，便代表真的无须和他说更多了。说到底，对于他，儿女之情的计较也只能是这微微的晨光下，满怀寂寥的三言两语而已。

碧温玄决定不再管这人，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离开玉枢阁，车子刚走上镶云道，迎面温九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他掀起帘子问。

“公子，水央还没到。”温九低声，“我们去找了她，也没有找到。”

碧温玄这时想起来，昨夜前往北林前，他本来是在等一个人的。水央和温九是他的左膀右臂，水央更是他在海中不可或缺的心腹。这些年，海中他无法亲力亲为的事情，都是水央在打理。她会定期来见他，或者有什么特别的事务要禀报，也会通过地下水网，来到碧府。

昨日便是她例行该来的日子，但却迟迟未到。水央一向非常准时，如有意外，也一定会派人事先知会。

“上次她走了之后，是去了溯洄海吧？新建行宫的事，有什么消息吗？”碧温玄问。

“是。”温九点头，“这段日子水央传回来的消息，都来自溯洄海。至于那儿在建的宫城，动工之后井然有序，进度很快。没有更多的异样。”

半年前，碧温衡下令在溯洄海建一处行宫。然而设计之宏大，与一座全新的城市没什么两样。碧温玄深知，自己的堂兄想要的绝不是碧国和翊朝简单的和平。不管如何掩饰，这都表明那位国主对于宛州以南的海域伸出了手。对此，他不能置之不理，也随之做了相应安排。

“你安排人扩大范围去打听水央的下落吧。”碧温玄放下车帘，“其他的，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