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手足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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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如钩。

万东牒带着厉安,慢慢走进了无梁殿。

正殿挂满缟素白幡,人王万珩的灵柩暂停此处七日后再浩浩荡荡入葬王陵。

无梁殿里前所未有的大殿中开,无数宫灯将诺大一座宫殿照得亮若白昼。

大殿的总管前几日才因攀诬嗣君被下了大狱,不管他是不是中了秘术都难逃其咎。据说,现在人已经跟痴傻了似的,只知道呆坐,谁也没法从他嘴里审出一句半句来。他一不在,总管之位便空缺下来,众内侍乱哄哄没有一个主事人,要不是有多年来的老规矩可循,人王的灵堂恐怕要出更大的纰漏。

万东牒对这些自然是心知肚明,由于从小混迹下等宫人之中,他更清楚这些人在严苛的宫规下还会花样百出地刁钻耍滑,若无人管束,只怕这灵堂得乱成一锅粥,大家还各有各的托辞。他原本做好了看到灵堂乱七八糟的心理准备,哪知道一踏入,却发现一切井然有序,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内侍们各司其职,个个勤勉不敢懈怠,恐怕是连万珩活着时都没这么守规矩。

一个梳着高鬓身着素衣的夫人正从容不迫地指点各处,内侍之中混入好几名少女的婀娜身姿。

万东牒皱了皱眉,正疑惑万珩哪个妃子这么大脸敢插手管无梁殿的事,那夫人便眼波流转看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万东牒微微眯眼,蓦地认出她来。

能这么将温柔娴淑与决断果敢奇怪地杂糅于一身,放眼整个天气皇城,也就只有王子冕宫中那位出身嚣张跋扈的河西夏氏夏夫人了。

夏夫人微屈尊行礼,微笑道:“太子,我们殿下在那边。”

万东牒循声望去,见天穿一身红的王子冕罕见地穿了一身白,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向来嚣张跋扈的脸上满是哀戚,正跪在万珩的灵柩前不晓得烧什么。

厉安好奇问:“人王死了也跟寻常老百姓那样,要给他烧纸钱吗?”

夏夫人笑道:“这位小公子说的是,可先王生前没机会花过钱,死后大抵也用不着铜细银锭的,我们殿下是烧别的东西。”

“是什么?”

夏夫人叹息道:“是殿下从小到大,做给他父王看的功课。”

厉安还是不解,夏夫人嫣然一笑,对他这般呆头呆脑的孩子有了兴趣,拉过来道:“来,姑姑带你吃点心去,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哟,长得真好玩,你叫什么呢?”

厉安傻乎乎地被拐了去,万东牒也不怕夏夫人使坏,他大踏步走到王子冕跟前,讥笑道:“喂,你这样硬塞给先王一堆破字画,你是想他死后也不得安生?”

王子冕手一顿,冷笑道:“有你入主无梁殿,父王泉下有知,便是想安生,也安生不了。”

“那就好。”万东牒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我还怕他死了这事就完了呢。”

王子冕一下将手中全部纸丢入火中,轰的一声火势高涨,险些燎了万东牒的眉毛。万东牒低骂一声,一抬头,王子冕双目通红,指着灵牌咬牙问:“我问你,庸这个谥号,是你起的?”

万东牒吊儿郎当地点头:“没错,就是我。”

他特地端详了一下已然刻好的灵牌,赞叹一句:“刻得不错,礼官办事高效,值得褒奖。”

“你这个王八蛋!”王子冕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父王人都去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他对你做什么了?不就是对你不闻不问吗?你满皇城王宫看看去,除了对王子庚,他何曾又对哪个儿子亲近过?更可况你凭什么要他对你另眼相待?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什么?”万东牒嗤笑,“说啊,怎么不往下说了?我不过是个什么?不过是个贱种,不过是生死由天的蝼蚁,怎么,他没在我小时候命人弄死我,我就该对他心存感激?松开!”

王子冕气得发抖,手却不肯松开。

“我说松开!”万东牒蛮横道,“我是嗣君,别以为你舅舅是鹤焰侯我就不敢治你。”

“好啊,来啊,也叫我领教领教嗣君的威风。”

王子冕一拳打了过去,万东牒被打倒在地,爬起来反手一擦嘴角的血,揉了揉脸颊,随即扑上去狠狠反击,两人就在万珩的灵柩前打得乒铃乓啷,旁若无人。

厉安咬着夏夫人给的点心看得瞪大了眼,含糊问:“我不明白哦,两句话能讲清楚的事,他们为什么非得打起来?”

“因为一个笨嘴拙舌,一个懒得解释,好孩子,别管这些,”夏夫人笑眯眯看着他,招手让阿凉将点心匣子拿来,阿凉直接打开了顿在厉安面前,厉安惊得差点噎到,结结巴巴问:“都,都给我?”

“都是你的,慢慢吃啊。不够我还叫人给你拿。”夏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她一摸,阿凉也有样学样,上手就轻捏厉安的脸,发出一声惊呼“啊,你好可爱”之类,别的少女见到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都像发现什么新鲜好玩事物一样兴致勃勃地逗厉安玩。厉安从未遇到这种情境,顿时手足无措,僵硬着身子不敢乱动,脸上被小姐姐们捏得通红也不敢说。

她们正玩着,忽而哐当一声,烧火的铜盆不知道被万东牒还是王子冕整个踢飞又重重落地,溅起满地的灰烬,少女们娇声散开,厉安捧着的那盒点心来不及躲,全都沾上了灰。他心疼得不行,徒劳地一块块拿起来吹灰,夏夫人柔声道:“脏了就不要了,姑姑回头再给你送?”

“还能吃的。”厉安认真告诉她,“馒头放干了都能吃,只要上面不长绿毛,点心只是沾了灰,吹吹就好了。”

夏夫人没有再劝,只是又摸了摸他的头,厉安道:“姑姑,你叫他们别打了吧。”

“男孩子打打闹闹的有什么,打够了,自然就停了。”

厉安吹着点心,专注地看着她,认真道:“可人是这样的,当你有机会揍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很容易揍死了也不觉得够。”

夏夫人神情有些恍惚,片刻后蓦地回过神来,挺直脊背喝道:“够了,都给我停下!”

两人打得兴起,哪个肯听她的?夏夫人对身边的侍卫道:“你们去,把两位殿下拉开。”

这几个侍卫乃是河西鹤焰侯亲自为王子冕精挑细选的人才。鹤焰侯生怕他在宫里头被欺负,生怕一个错眼不觉,外甥便让吃人的宫廷吞噬得尸骨无存,故选上来的首先必须是身手极好的武士。这些人上前拉架轻而易举,很快便将王子冕和万东牒分开,万东牒鼻青脸肿,王子冕也好不到哪去,两人各自被拉着还不住想冲对方踹一脚打一拳。

夏夫人怒气上扬,走到两人中间,对王子冕喝道:“行啊你,见天的从河西给挑最好的老师,从小教你习武技,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打起架也不比街面上的流氓地痞好多少。”

王子冕一下涨红脸,不服道:“那是我让他,我要是较真,早把他揍趴了。”

“那太子殿下还得感谢你了?你要真那么能,何至于被打得这么狼狈?”

万东牒嗤笑:“我听说教你读书习武的各色老师都是千里迢迢从河西来的当世俊才,就不知道你这不要脸跟谁学的?明摆着我才是让着你那个,我要动真格的才不屑揍趴谁,我直接弄死他。”

夏夫人蓦地转头看他,目露冷意,口气却异常柔声:“太子,既然你们俩兄弟都是手下留情,一时半会也不想真弄成你死我活不可收拾,那今天不如就先打到这?”

王子冕怒道:“等等,万东牒还没撤那个谥号呢,明日消息一发出,整个九州大陆都会知道……”

夏夫人打断他:“知道了又怎样?”

“姑姑!”王子冕又急又气。

“先王谥号由嗣君定,这是千古不变的规矩,你是想坏了这老规矩?就因为你不喜欢?你是谁啊?你是嫡子还是长子,还是你才是羽皇钦点的人王继承人?”

王子冕不服地道:“我是先王的五王子,我不说指望着其他人说?呸,一个个假模假式的,实质都是缩头乌龟……”

“殿下,慎言!”

王子冕愤愤地闭上嘴,夏夫人当机立断向侍女们使眼色道:“殿下受了点皮肉伤,赶紧带他回去擦药。”

阿凉几个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拉着王子冕就往外走,王子冕打架在行,可总不能对于自己一同长大的侍女们动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簇拥着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嚷嚷:“万东牒,你不下令改了谥号,咱俩就没完……”

夏夫人摇头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万东牒轻轻一笑,小声道:“谥号用了一个庸字,真是道尽了人王万珩的一生,便是我也想赞一句起得妙呢。”

万东牒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本太子不明白夫人什么意思。”

夏夫人笑意加深:“没关系,太子当我胡言乱语便好。今日我若是事不关己的人,自然要赞一句痛快,说不定还要觉着你爱憎分明,先王又如何,生前无功绩,死后便不要怪有骂名,点评他一个“庸”字还算客气了。可太子,今日我不只是旁观者,我还是五殿下在这宫里唯一的长辈,小时候,您也跟着叫过我姑姑,我托大说多几句,你别见怪。”

“庸字摆出来,世人看的不只是先王,更看的是你。须知爱憎分明过了度,就是睚眦必报了。”

“你以为我在乎?”

“你当然不会在乎,你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早已预料到世人会有何种反应,”夏夫人点头,“只是王城之内,宫闱之间,并非总能逞一时之勇,泄一时之愤,太子,还是多加小心。”

万东牒收敛了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困惑地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夏夫人摸了摸鬓角:“因为五殿下,他心中对万珩总有割舍不断的孺慕之情,大概小时候眼巴巴等着父王的时日太多,长大后便成了执念,可就算这样,他为这个谥号打架还是手下留情。太子,你别忘了他身上有河西夏氏的血脉,姓夏的男人,疯疯癫癫不管不顾可是出了名的。”

万东牒淡淡地道:“姓万的男人,疯疯癫癫不管不顾,也是出了名的。”

夏夫人笑容加深,道:“如此,太子与我们五殿下不愧是亲兄弟,血浓于水,难怪小时候能打打闹闹玩在一起,长大了一碰面,依然能打打闹闹不拘一格。若您的母亲仍在,看到这个大概也与我一样深感欣慰。”

万东牒猛然抬头,盯住她问:“夏夫人认识我母亲?”

“不算相熟,但我很欣赏她,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你母亲在宫中进项少,你又没王子供给,为养你她想了很多办法,偷偷卖些不常见的女人家的东西给宫女们,什么木头挖的首饰盒,柳树编的小匣子,桑果熬的糖浆,花瓣做的胭脂,她还会做团扇,绢布做底,上头寥寥几笔画些小草小虫,野趣盎然。我那会刚从河西来天启城,觉着新鲜,还曾请她去讨教一番……”

万东牒讥讽一笑道:“你欣赏她,可这并不妨碍她后来陷入困顿你却袖手旁观,甚至你可能还为跟我们结交过而深感耻辱,等到她死了我逃了,你和你的殿下,可能还暗地里松了口气吧?”

夏夫人目光复杂,收敛笑容道:“原来你是这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万东牒淡淡地道,“我只是想说,往事已矣,叙旧这等事不适合你我,夫人大可不必再白费口舌了。”

夏夫人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而是轻轻屈膝行礼离开,她走了几步又停下,猛然转身回头盯着万东牒,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往回走两步,憋着火气道:“太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启城这座王宫老早就不姓万,它更加不姓夏。鹤焰侯远在千里殚精竭思,我近在咫尺竭尽所能,所作所为也不过于羽人的虎视眈眈中保住我夏氏一点骨血而已。此为其一,其二。”

她顿了顿,道:“其二,火灾过后你遍寻不着,宫里什么传闻都有,五殿下那时也是个孩子,他再伤心后悔,一个孩子也说不出什么做不了什么,我记得他那会最听不得你死了这等话,为此还同三王子庚、四王子珏他们打了一顿。太子,我说这些并非为了取信于你,只是若今日不说,他日等你即位后只怕更难说出来。言尽于此,你若依然固执己见,那我就只剩一句话。”

“不管是人皇也好,还是人王也罢,河西夏氏历代鹤焰侯都从来没有怕过!”

她的话掷地有声,万东牒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门外踏入一队羽人将士,为首一人身着红甲,手持黄绸卷轴,态度倨傲地道:“万东牒何在?”

万东牒上前一步道:“大人,我在这。”“羽皇旨意,人王万珩已薨,中州不可一日无王,人王万东牒三日后行继位大典。”羽人的声音尖锐却高亢,仿佛顷刻间便能穿透重重宫墙,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可三日后,是先王灵柩入葬王陵……”

“大都督让我传句话。”羽人冷冷地道,“先人王万珩既已入棺,那么多等几日入土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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