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年，这里发生了一场妖狐案。

开元年间和天宝年间被后人誉为中国历史上最为繁荣的时代，但这跟底层百姓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百姓们依旧在温饱线上挣扎。

当然，这个故事与发生的年代也没有多大关系。

（这是一个关于除妖师的故事。）

这里只是一个傍着一座小山头的小镇罢了，偏僻，荒芜，偶尔有旅人路过，或是押镖或是商队，很少有人单独行走，若是有，那也必定是身怀绝技的侠客或恶棍了。

无偿为他人杀人者，为侠客；有偿为己身杀人者，为恶棍。

这座小镇上只有一个旅店，路边挂着一个牌子：来去是客，大堂内颇为热闹，跑堂的给新来的客人端上了新鲜出炉的馍馍，香气扑鼻，虽是干粮，但能在旅途中吃上热腾腾的食物已经算是不错了。

暗中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盯住。

突然，大眼睛的主人从大堂里的某个角落钻了出来，其动作极快迅速，其他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只觉一道影子从身边擦过，接着就见她跃上桌子，顺手拿走了一个刚被跑堂的端上的馍馍，然后在跳下桌子，径直跑出了大门。

“哟！又是你这小鬼！”跑堂的破口大骂起来了，似乎对这个小贼并不陌生，刚回头，却见一个小男孩直接端起那盛着馍馍的宽大叶子跑了。

“喂！！你们两个……！”

……

……

顺走了一个馍馍，又称作馒头的东西后，小馒头一边在凹凸不平的大街上飞奔起来，一边将手里的馍馍塞进口中。

小馒头，这就是她的名字，据说她被师尊捡来的时候，身边有着一只野狗在啃着被废弃的馒头，她师尊说，如果不是那个馒头，那只野狗也许吃的就是她了。

师尊或许是个南方人。

她住在山上的一座寺庙里，却是一座被废置了的寺庙，据说原来住在那里的和尚们跑了，也不知原因，后来她师尊，一个三流武师来到了这个小镇，在山上住了下来，没人愿意在山上的寺庙里住下，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未免太过可怕了。

一开始的时候，师尊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这些日子他总会下山走出镇子，从外面捡回来了一个个弃婴或者被父母卖掉的可怜女孩儿。

镇子上的人们都觉得这个武师是个好人，没人愿意养一群孤儿，那太费钱太费心力了。

也是因此，山上的孤儿们总是饿一顿饱一顿，跑到镇子上偷东西吃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每次师尊迟到了都会严厉地责罚他们，可饿肚子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久而久之，镇子上的人们也习惯了，也因为他们偷的食物实在不算什么，顶多也就出口骂几句罢了，好心的人，甚至直接送些干粮。

小馒头也已经饿了几天肚子了，这几天都是靠吃野草过活的，她实在忍无可忍，所以才出此下策，她迅速地将手里的馒头生吞硬咽了下去，手上很快就重新变得空空如也了，她一边撒着腿子跑着，一边在想着该如何应对师尊的责罚。

就在这时，她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倒退了几步后，抬起小脑袋去看，才知道自己竟是撞到人了。

这人十分奇怪，明明还不到深秋和冬季，却披着一件薄薄的黑色斗篷，遮住了脸面，里面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儒服，可穿戴十分不整，像是不曾习惯这样的打扮，何况这身衣服明显不适合长途旅行。

是个怪人。

（也是我第一次与他的相遇。）

“不好意思，没事吧？”这人走过来，稍稍露出的下半脸似乎隐隐浮现着柔和的笑容，他俯下身，想把手伸出来摸她脑袋的样子。

小馒头十分警惕地后退了好几步，她可是一向记得师尊的吩咐：要小心陌生人！

但考虑到双方体型的差距，她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举动，直接绕过他飞快地跑了。

这人见状愣了愣，却是没追上去，只是摇了摇头。

他沿着小馒头刚跑过来的路线缓步走了过去，来到了刚才的旅店里，有跑堂的迎了过来：“客官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儿？”

“嗯……两样都要，对了，请问蓬莱怎么走？”

“蓬莱？”那小二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知道啊，客官，要不我帮你问问老板？或者，你可以去山上的寺庙里找一个武师，那个武师经常外出行走，说不定知道怎么去。”

“啊，谢谢了。”

“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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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馒头回到寺庙后果然被责罚了，作为她同伙的大头儿也跟着她一起扎马步了，却是要在这闷热的天气下站够四个时辰，别说是小孩子，就连成年人恐怕都难以做到。

其他的孤儿有些内疚，因为他们偷来的馒头不止是给自己吃，大多是送了他们填饱肚子，可他们不敢坦白，反正……比起一群人要罚站，就两个人罚站应该不算什么吧？

他们如此想道，如此安慰自己。

骄阳之下，两个十二岁却饿得皮包骨的孩子肩并肩扎着马步。

大头儿也跟她一样是个孤儿，因为脑袋比一般的婴儿大一些，所以师尊就起了大头儿这个名字，他们都是无名无姓之人。

额头上、脸上、背上，纷纷流出汗水，干了又湿，干了又湿，周而复始，不过山上并不缺水，在他们住进寺庙的时候，寺庙里就已经有个水井了，井里的地下室一向都不缺。

他们几乎站了一整天，天都已经黑下来了，期间一直都不说话，生怕一说话就无法维持状态了。哪怕师尊不在附近盯着，他们也不敢偷懒，直到时辰一到才敢送下来，疲惫地走到井口打水起来咕噜咕噜地喝了，因为喝的很快很急很大口，也有清水从嘴边溢出沿着锁骨流进胸脯里。

“大头儿，又连累你了。”小馒头有些愧疚地说道。

“不不，哪有。”大头儿连忙摇头，憋红了脸，似乎十分激动，“这都是我自愿的……对、对了！小馒头，你今晚有空吗？”

“今晚？”

“嗯，子时左右。可、可以在那个时候见面吗？就在外边的小坡上！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小馒头想了想，觉得这没什么问题，于是莞尔一笑：“可以呀。”

得到了同意后，大头儿就跟得了奖赏一般，整个人都脸色通红，他攥紧拳头：“那、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他就一溜烟转身跑回自己的寝室去了。

（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个约定让我逃过了一劫。）

虽是大家都是孤儿，可也分为男女两个寝室，都是和尚们留下来的地方，他们住的房间就是以前沙弥们住的。

小馒头也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寝室里，这时候房内的姐妹们都已经睡下了，她不愿惊醒众人，悄悄地开门进去，摸着黑回到自己的床位上，什么都不披，直接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但她害怕自己错过了跟大头儿的约定，于是在心里不断唤道：子时醒来，子时醒来……

也许是暗示的力量确实起了效果，她在深夜醒了过来，无法判断现在的具体时分，但还是摸着黑出门去了，幸好她没有患上雀蒙眼，俗称穷人病，还是能看清黑暗中的事物的。

她悄悄溜出了寺庙，来到平时经常发呆坐着的小坡上，靠着一棵树躺坐下，大头儿还没来，但估计快了。

这般想着，她还是很困，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睡去了。

不知何时，她再次醒来，却是自然醒的，周围依旧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可大头儿还没来。

自己是被耍了吗？她在心里这么想着。

但她也很累了，不想再等下去，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再次偷偷溜回寺庙里，回到自己的寝室，可刚打开房门走进去几步，她额头似乎撞到了什么。

她迷茫地退后几步，抬头去看，但很快就睁大了眼睛，胸腔内的小小心脏似乎被一只魔掌牢牢攥紧，她被吓得叫不出声来了。

房内，原本还在睡着的姐妹们，一个个被掉在桥梁上，似乎有什么在吊着她们的脖子，看不清是什么，似乎有着毛发的尾巴。

她心中惊恐至极，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寝室，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师尊，于是朝着师尊的房间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喊：“师尊！师尊！”

她来到了师尊的房间，房间更是没被锁住，她一推就进了去，却见……她的师尊也被高高吊起了。

那是一条尾巴，又长又大的尾巴，尾巴的主人是个漂亮的女子，穿着一袭红裙，她的出现吸引了神秘女子的注意力，女子转过身，看着她，脸上浮现着漂亮的笑容。

“哦呀……还有个漏了的呀。”

于是小馒头什么都没说了，直接转身跑了，因为跑得太急，有时候被绊倒，可她不敢停下，连忙爬起来继续跑，往山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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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在镇子上的人们的包围下，小馒头返回了山上的寺庙。

寺庙里的孤儿们还保持着昨晚的死状，被白色的、长长的狐尾吊在桥梁上，眼珠儿和舌头都吐了出来，看上去极其阴森恐怖，每个人的颈项上都留着淤青。

可他们没有挣扎的迹象，像是在熟睡中被人吊在桥梁上死去的。

然而，寺庙里唯独没有那个武师的尸体。

镇子里的百姓们都为此毛骨悚然，原本他们还以为小馒头的言辞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可谁知道，这……竟是有真的妖怪。

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不是他们能处理的情况，于是有人提出：“我们进城去请个道士或者和尚过来驱法如何？”

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毕竟请道士和和尚的费用太高了，就算大家一起凑凑也凑不出多少钱。

最主要的是，这个唯一活下来的孤儿该怎么办？

没人会愿意收留小馒头，因为这不止是费钱费力，这还跟妖怪有关，他们可不想惹上鬼神之事。

最终，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收留了她，据他们的说法便是：我们夫妻也活不了多久了，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挂念的，就当做是入土前做件善事吧。

在那之后，妖狐之事再也没有后续了，但人们也不敢再去山上的寺庙，更没有人帮忙收尸，小馒头也从一开始的惊恐迷茫逐渐恢复平静了下来，这都是那对老夫妻的功劳。

尽管每天咸菜稀粥，但至少有个可住下的地方，也有了家人，尽管每天晚上，小馒头都会梦到那个看不清面容的漂亮女子，也会想起她说的那句话：“哦呀……还有个漏了的呀。”

几天的时间，让小馒头慢慢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她偶尔也会帮这对老夫妻搬东西办事儿，以此偿还自己在这里吃住的好处。

（我本以为，当时的自己已经被妖狐放过了……）

（本以为……）

那一天晚上，那个漂亮的女子出现在她房内，她无法动弹，妖狐没有杀她，反而对她温柔地笑着：“妾身不会杀你的，因为……会有人替妾身杀你的。”

之后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她就明白了妖狐所言之意了。

老夫妻也死了，同样是被吊死在自己的房间内，再也没人敢收留她了，甚至镇子上的人们对她恐惧多于同情。

在这般恐惧笼罩镇子的情形下，有人提出：“是她！一定是她的错！妖狐要的只是她的命！只要她死了……只要她死了……”

其他人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赞同了起来，有人不忍，却不敢出声。

小馒头被绑在了一根粗大的木棍上，木棍插在沙地里，草堆放在她旁边，熊熊的火焰正在烧起，她脚下逐渐感受到了炽热，她透过火光望着草堆外围着她的人们，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想，如果那晚她也被吊死在寺庙里该多好。

火内，火焰渐渐将她吞噬……

火外，人们的面孔狰狞可怖……

“哎呀，莫非你们这里有烤火节的风俗？”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百姓们纷纷转身看去，小馒头也流着泪抬头去看，看见了那穿着黑色斗篷的外乡人来了。

（他总是这么的轻佻。）

“外乡人，这里不关你的事，不要多管闲事！”有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拿着铁叉走过来，警惕地拦住了逐步走过来的外乡人。

“哎呀，不要紧张嘛……”外乡人依旧是轻松自如的语气。

（可也是个好人。）

难道他不清楚，他作为外乡人的身份更容易被人们怀疑是妖狐吗？

“你们瞧，天快要下雨了哦，现在这时候举行烤火节实在不合时宜。”外乡人伸手指天。

今天的天气很好，万里晴空，所以那年轻人忍不住反驳：“哪里来的快要下……”

他抬头去看，却是僵住了，脸色一愣。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纷纷抬头看天色，却皆是愣住了，因为这艳阳高照的天空弹指间便是乌云密布，再过几秒，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大雨，很快就熄灭了火焰，小女孩儿得救了。

“你、你到底是谁？！”人们惊恐地指着他问道。

（这么多年下来，我依旧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外乡人摸着下巴思索道：“嗯……既然你们这么喜欢神神鬼鬼的事儿，不如就叫我神仙好了。”

（自称神仙，他自己却是最不信鬼神的人。）

于是人们跪拜，请求他降妖除魔，将妖狐消灭。

木棍之上，被绑在那里的小女孩儿看着他，紧紧地看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明亮亮的，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时候的我在想……）

（我啊，一定要变得这么强大。）

（一定要……）

“小丫头，没事吧？”他走过来，将被绑在木棍上的她解救了下来，没有人敢阻拦。

小女孩儿被他托着腋下抱起来，她依旧目光明亮地看着他，紧紧地看着，突然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师尊说过，一个人的名字，往往寄望着起名人对其的期盼。

认识一个人，也该是从那个人的名字开始。

“额……我叫苏天真，你呢？”

“馒头！我叫馒头！”

（然而，这只是故事的开端。）

（我，苏祛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