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驿站发往南方的信，在驿站都会被拆开检查。陈浩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自己和心上人有书信来往，因此花重金贿赂驿站要求保密。这家驿站名叫“奔马”，在整个北魏都算规模最大的，信件想要在南北之间往来，选择这家驿站经手是最稳妥的。据说他们在南唐境内也有分舵，能保证准确送到对方手中。

陈浩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她手中，此刻他也只有等待。“信若是能确认送到，事后还有重金酬谢。”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出了驿站。他将兜帽拉起，罩在脸上，让人看到自己频繁地进出这家驿站，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

朝阳才刚刚升起，他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都尉府边上的停尸房。瀚州境内，都尉府兼管检查事宜，因此要犯的尸体，大多被放在此处，善加保管，以便之后调查时取用。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警卫换班，卫士们熬了一夜，红着眼圈向他行礼。

他从卫士们眼中看出了疑惑。自己的事务与都尉府毫无干系，虽说也有权利调查停尸房中的尸首，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管。况且除他之外，应该也没有其他官员没事想要往这地方跑。

负责停尸房管理的医官点起蜡烛，带着陈浩进去。推开大门，腐臭的气息混杂着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陈浩连着咳了好几声，只觉得嗓子干涩，好像黏了些粉末一般，又痒又涩。房中尸体不算多，每个都被放在大口的石缸中，泡在暗红色的液体中。那液体粘稠浑浊，宛如活物一般在尸体上缓缓流动，令人作呕。

“前些日子有个试图刺杀太子的刺客，他的尸体在哪？”

医官拿出名册来翻了一阵，道：“我领您去吧，大人。”

“不必了。”陈浩道，“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看看。”

医官为难道：“大人，咱们这也是有规矩的，您若一个人去恐怕……”

“不放心的话，你站在远处看着便是。”陈浩故意做出强硬的态度，让医官打消疑虑。他单独来这里调查尸体，虽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大事，但若表现得太疑神疑鬼，未免惹人怀疑。

医官无奈，在名册上划了几笔，递给陈浩道：“那请大人您在这里按个手印，上面若是查起来，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陈浩痛快地按了手印，然后按着医官的指示，一路走到停尸房的深处，找到那个刺客的尸体。

来之前，他曾幻想过很多中可能。掀开盖着的纱布后，就算看到一个已经空了的石缸，他也不会太惊讶。但他掀开纱布后，居然看到尸体真的就在缸中，完好无损。

医官还给了他一个小碗，里头装着深绿色的液体，据医官说，浸泡尸体的红色液体由多种草药熬制而成，有暂时防止尸体腐烂的功效。要犯的尸体会在这里保存十天左右，若还没有人来查看，则会被转移到特制的棺木中，长期保存。红色液体不仅有剧毒，还有很强的腐蚀性。若粘在人手上，片刻之后就得脱一层皮。想把尸体捞出来，就先得在手上涂满碗中的绿色液体，才不至于受伤。

他将手缓缓放入碗中，待双手都沾满液体后，才将手伸向盛放尸体的石缸。石缸中液体很深，尸体被埋藏在下面。他在冰凉的液体中摸索了好一阵，才抓住尸体的手臂。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接触尸体，只觉得触感意外地柔软，好似棉花一般，没有实体。他微微用力，将这尸体拉出水面。

无论如何，他对火爪都不能不在意。他知道“迅狐”中有人会所谓龟息假死之术，装成尸体被人埋在土中数日，还能不死。但既然尸体还在停尸房里，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此人还能同时掌控两个身体不成。

乍一看上去，此人和火爪的相貌别无二致。由于一直被浸泡在水中，脸上的肌肤已经皱缩起来，但仔细辨认，仍能看出生前的轮廓。这面容渐渐与昨晚的那张脸重合，既十分相像，却又有些不同。他这才意识到，火爪的面容在自己的记忆中一直都是个模糊的虚影。

此人曾以数个不同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侍者，上酒的小厮，还有昨晚的“迅狐”同僚。这三人是否是同一人？还是不同的人使用同一张脸？

陈浩的双臂不住地颤抖，一失手，尸体就顺着他的手又滑进一石缸的液体中，飞箭出的液体甚至粘在陈浩的衣服上。他惊呼一声，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

医官站在门口听到动静，喊道：“陈大人，您没事吧？”

陈浩连忙回应道：“没事！我这边还未结束，你先不要过来！”

他又重新将尸体捞起，干脆再凑近了些，一手扶住尸体的背，一手在脸上轻轻触摸皮肤，甚至用力拉扯了几下，却没有感觉出任何使用了易容术的痕迹。

“迅狐”中有这样的技术，凭着一张特质的胶皮就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但就算真的用了易容术，在这液体下面泡了这么久，也早该原形毕露了。毕竟看看自己衣服上被液体溅到的地方，此刻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恐怕液体再浓些的话，就能烧出个洞来。然而再看面前的这张脸，皮肤自然地皱缩在一起，轻轻一拉，仍能感受到弹性。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这具尸体都毫无问题。蒋毅之前肯定也派专门的医官来仔细探查过，确定查不出什么端倪之后，才会把尸体丢在这里。

“你究竟是谁……”陈浩喃喃道。

门外传来说话声。陈浩警觉地抽回身子，重新将尸体放回液体中，再将石缸的盖子盖好，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门口站了个岁数约在三十上下的男人，面色苍白，有些病态，身材瘦弱，驼着背。见到陈浩，此人面露惊讶之色，点头致意道：“陈大人，我还好奇是谁会一个人进这地方，没想到是您。”

陈浩收敛心神，镇定地答道：“宋大人，我未打招呼就前来，给您赔罪了。”

此人名叫宋诩，是瀚州的都尉。青淮城内的治安和军队调动事务，一应由他负责。陈浩与此人交流不多，但知道他是蒋毅的心腹。这次刺杀太子的案件，虽说由衙门接管，但事关重大，蒋毅就是命宋诩全权负责追查。

医官站在一旁，低着头，有点为难。宋诩道：“陈大人不必如此。只是我很好奇，依您的官职，貌似与此事并不相关。您来这里，是想看那刺杀太子的贼人的尸体么？”

宋诩平日里就一直喜怒不形于色，但办事雷厉风行，是个难对付的角色。陈浩谨慎地应道：“那日宴会上所见所闻，始终让我心又不解，今日出于好奇，来看看。”

宋诩似是很有兴趣，“哦？那陈大人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吗？”

“一点也无。只是随便看看罢了。宋大人这边想必公务繁忙，我就不多叨扰，先告辞了。”说罢，陈浩略一点头，转身便走。

“陈大人留步。”

陈浩慢慢回头，看见宋诩苍白的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微笑，“宋大人还有何指教？”

宋诩的声音很轻，“陈大人之后若有什么新发现，请务必告知下官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