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两人未曾发一言。
“爹这番做法,可会觉得有些对不住二弟?”
“你说懿儿?爹也知自己偏心,但做爹的总是偏爱自己嫡长子的。何况爹自幼便喜你,璟儿又这般聪慧懂事。你虽嘴上不会说些甜言蜜语,但我知,最孝顺的便是你。宣平侯喝了一口茶,似陷入回忆般:“懿儿的出生,本就是个意外。那会我和你娘举案齐眉,本没有纳妾的打算,但偏偏老夫人担心我独宠你娘,误了正事,非要我纳个妾。”
“这么说,宠幸张姨娘,也是意外之举?”
柳涵璟问得直白,宣平侯却有些不好意思,和自己儿子谈论这种事,他这老脸也是微红,轻咳道:“倒也不是意外,张姨娘日日跑去找你娘哭诉,你娘这一心软,就劝我去。哎。”
真是一笔糊涂账,自己的娘要做善人,自己的爹又听话,如果上辈子就是最终结局,柳涵璟因柳涵懿而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悔不当初。
但这张姨娘,着实也是个厉害的人,年纪轻轻就知道利用别人的同情心,迂回曲折。果然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那此次偷盗账册之事,多半和他们娘俩是脱不开关系的。
“爹,不妨查一查,张姨娘和哪些人关系亲厚。”柳涵璟道。
“怎么,璟儿怀疑这账册偷盗一事,和张姨娘有关?”宣平侯一惊。
“有没有关系,查一查就清楚了。”
宣平侯连连摆手:“不可能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偷这些账册做什么,何况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下懿儿这二十来年,不争不抢,安分守己,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柳涵璟心里冷笑,正因为这样,才让人对她放松警惕,这女人,着实高明,以后倒是要多留些心眼。
“越是看着没有问题,可能越是有问题呢,爹。”柳涵璟平淡道。
宣平侯虽还是有些不信,却也没有再替张姨娘辩解些什么。在他看来,张姨娘左右也是个无关痛痒之人。
父子俩的书房谈话也就点到即止。不久便有同僚上门议事,柳涵璟无心听朝堂之事,起身便要告辞。若是往日,宣平侯自然应允,今日,却破天荒地对柳涵璟道:“璟儿,你且留下来,听一听再走。”
恰在此时,宣平侯的同僚已在小厮的指引下,来到了书房。
虽同朝为官,互相之间的寒暄礼数还是不可少的,你来我往的见礼之后,这来的几人自然也注意到了柳涵璟。
宣平侯看了看自己长身玉立的儿子,道:“哈哈,几位想来是不曾见过小儿,这就是我那嫡长子,柳涵璟。”
柳涵璟会意,从三位大人进屋的时候,就已经留意他们的身份了。他微微俯身,一一拱手道:“见过徐大人,见过沈大人,见过章大人。”
“几年前还是见过的,侯爷您的长子,可生地越来越俊俏了,哈哈哈。”章大人率先开口道,他官拜左都督,正一品的武官,是个粗人,讲话也随了那性子,利索的很。
“人中龙凤。”徐大人也赞道,翰林院的大学士,自然就文雅了不少。
而另一位任职太仆寺的沈大人,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知可有婚配?”
宣平侯还没有说话,柳涵璟再次拱手道:“已有心仪之人。”
沈大人大笑,拍了拍宣平侯的肩膀:“侯爷,那这喜酒,可就指日可待了。”
杜绝他人说媒的做好方法便是如此,快刀斩乱麻。
几人说说笑笑,柳涵璟在一旁坐着,也没有插进多少话。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怪异,一文官,一武官,一侯爷,一管车马的大人,怎么就能凑到一起去,还这般津津乐道。
本以为他们要议事,必然是正事,哪知听了半天,也还是没有听到什么军国大事。
后来,章大人还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叠纸牌,摊开在桌上。柳涵璟这些年对市井生活再是了解不过,自然知道,这是要打马吊。
怪不得这四人能凑到一起,竟在书房里打起了马吊,原是牌友,柳涵璟一时竟有些无语。
柳涵璟也不知宣平侯为何让他留下来,看了一会,便觉得有些无趣,虽知这马吊在大宁是十分流行的一种娱乐活动,但他自己却不甚感兴趣。甚至于,上辈子,它还在戏楼听过这么一句话:大宁之亡,亡于马吊。
说不上是排斥,还是纯粹的兴致缺缺,柳涵璟客气而礼貌地提出,自己要先行离开,这回宣平侯倒是也没有留他,摆摆手就示意柳涵璟可以先走。
柳涵璟出了宣平侯的书房,便又踱步往正堂走去,但见几位夫人还在埋头整理账册,也并未出声打扰,竟自离开。
时近傍晚,柳涵璟回了自己的院落。
墨韵轩位于整个侯府的东南角,便是小侯爷的住处,此处和侯府有着一溪之隔,并以青竹掩映,倒是清幽雅致。
少时,清修苦读,自然需要一处安静之地。如今,日日在外奔波,偶尔回府,求的却也是一隅清净之处。
柳涵璟招了一名心腹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就见那侍卫低声应道,然后匆匆告辞。
侍卫离开后,天色也渐渐暗沉了下来,本也是初冬时节,隆冬暮色,看着有几分萧条。柳涵璟独自临窗而坐,整个墨韵轩漆黑一片。
侍女上前掌灯,柳涵璟也未出声拒绝,他只是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家事,国事,哪样能疏漏?他细细思考着近些日子以来的大大小小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只觉得千丝万缕,都能扯上干系。
前世,一心只读圣贤书,反倒是简单了不少。
他有些自嘲,怕自己只是庸人自扰,也许他怎么争,都是斗不过这命运的。
招了招侍女,他道:“去和侯爷说一声,今日有些倦,就不去膳堂用食了,你去厨房随意挑些膳食,我就在书房吃了。”
侍女自然不敢有异议,柳涵璟也确实有些倦,不想强颜欢笑地面对他人,哪怕他人是亲生父母,至亲至疏。
像楚砚行一般,日日独居,这高枕倒也着实无忧,一时竟有些羡慕起他。
却又不知江南那人,如何了?
隔日,侍卫匆匆而来,向柳涵璟汇报了,昨天命他去调查的事。
听完侍卫的报告,柳涵璟沉吟,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姨娘,倒是长了通天的本事。侯府虽家大业大,但到底不是富可敌国,也就仅有八个庄子,十几个商铺罢了。
这张姨娘竟然插手了一个庄子,三个商铺,真是厉害至极。那些管事都是她娘家人,可想而知,这两年绝没有少贪,大抵是纸包不住火,这才铤而走险,一不做二不休,偷盗了这账册。
柳涵璟快步离开墨韵轩,来到侯府的正堂内,经过账册被盗之事后,正堂门口如今也是守卫森严,但看到小侯爷,守卫自然没有阻拦。
“娘,账册可有何不妥?”
宣平侯夫人接连看了两日,却依旧没有翻完这些账册,明面上看,确实无大不妥,她道:“还不曾看出不妥之处。”
柳涵璟倒是也不意外,真若做得这样明显,往年也不会瞒过老张。
他从一堆账册里,找出和庄姨娘有关的铺子,仔细翻阅了起来。
小侯爷自幼便聪明,虽不曾打理过家业,但看懂账本,却还是轻而易举的事,神童之名自然不是盖的。
柳涵璟一目十行的看下来,很快就注意到,异乎寻常的地方了。
荣宝斋今夏有几笔极大的支出,写的都是购置桌椅。
柳涵璟道:“娘,荣宝斋今年翻新过吗?”
宣平侯夫人一时也答不上,道:“这事回头得问问纪掌柜。”
柳涵璟不置可否,又道:“今年王家庄子的收成不好吗,还是往年也是这个数?”
不等宣平侯夫人回答,他又指着丰顺当铺的账册道:“一个玉佩的成色有多好,竟值一百两银子,是和田玉还是暖玉?”
“小侯爷...?”老张在一旁低声唤道。
“什么事,张伯?”柳涵璟对老张还算客气。
“是可是这账册有何问题,唉,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吧。”老张自责道。
“这账册明面上没有什么问题,和张伯你无关。”柳涵璟道,然后他又吩咐一旁的侍从:“去把侯爷请过来。另外,把荣宝斋、丰顺当铺、绫罗坊和王家庄子的管事叫来。”
这回连侯夫人都有些疑惑了,迟疑道:“璟儿,可是查出来了?”
柳涵璟手支着下巴,继续看着手边的几本账册,头也不抬道:“八九不离十吧。”
几位当家夫人也是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柳涵璟如何神通广大,随便翻了翻,就看出问题了。
没一会,宣平侯便到了正堂,见柳涵璟正翻着账册,道:“璟儿,这偷盗账册之事可是有眉目了。”
“爹,有些眉目了,就等几个管事过来,问他们些事。”
“可有把握。”
“自然,爹不相信孩儿吗?”
宣平侯大笑:“自然相信我儿。”
“把老夫人和懿儿叫来,还有二老爷、三老爷也一同叫来。”
“爹,不如把张姨娘也叫来吧。”
“姨娘怎么适合来这样的地方?”
“此事有姨娘在场,兴许更精彩呢。”柳涵璟语气坚定道。
宣平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让侍从把各房姨娘小姐一并请了来。一时间,宣平侯府的正堂内坐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