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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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神明

清平十七年,优州。

盛夏的炙热阳光漏下叶隙,落在稚子单薄的肩上,十二岁的亓清坐在客栈窗外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上,他微眯双眸,目光落在客栈二楼角落里、独坐饮茶的青年男子身上。

男子狭长的双目低低垂着,他微微抿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中的茶杯,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却似乎并不在意。

一阵响亮的蝉鸣聒噪而起,亓清微微蹙眉,在蝉鸣落下的同时,他倏尔开口:“你是在找百妖冢吗?”

男子并不意外,从善如流地抬头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怎知我在找百妖冢?”

亓清轻嗤一声,不以为意道:“我有自己的办法打听。”

男子打量着他,笑意更浓,他发现这个鲛人的孩子和人说话时的眼神总是带着种若有若无的敌意,他扬眉道:“你和谁说话都是这样吗?”

“什么?”

“没什么,”男子放下茶盏,“你知道哪里有吗?百妖冢。”

亓清侧眸,伸手捻着身边的叶子随口道:“不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

男子轻笑一声,起身走到窗边站定:“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找百妖冢?”

“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帮我?”

身边的蝉鸣再一次响起,亓清面露不耐之色,猛然坐直了身体,一把抓向那只蝉,却被蝉扑扇着翅膀飞走了;男子见状,随手捻起桌上盘子里的一颗豆子,指尖一弹,豆子破风冲出去,蝉鸣应声而止。

亓清低头看了眼砸落在地的蝉的尸体,同时应道:“赚钱,卖情报赚钱。”他说着抬头,看向男子,“你会付钱的吧。”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只是为了赚钱......呵,还没见过为了赚钱就敢主动接近我的妖怪,小鬼,你知道我是谁吗?”

亓清看着他,面无波澜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钟磬肆。”

钟磬肆半合了双目,笑意玩味:“看来我名声还没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不,”亓清毫不客气,“你名声可比你想象的臭得多,”说着,他上下打量着钟磬肆继续道,“只是今日得见,才发现你似乎也不似传言中的那般狠戾无常,看起来......倒还像个正常人。”

钟磬肆低眉敛了敛衣袖:“让别人觉得我狠戾无常也没什么,”他说着顿了顿,抬眼道,“他们只要知道我狠戾无常就够了。”

“你会杀了我吗?”亓清看着他。

“怎么事到如今了才开始关心这个问题?”

静默半晌,亓清忽而别过脸去,冷声道:“罢了,诛妖坛还没告诉你,你要动手也不会挑现在——那地方有点儿偏,晚上我亲自带你过去。”

钟磬肆看着少年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兀自笑了笑。

入夜。

月色清明,如水泻地,亓清和长荷一前一后穿过无人的长街,离开城镇走向偏僻的海边,月光跌落夜风下的海面,碎成点点微弱的荧光,脚下蓬松的沙子悉索作响,海滩的另一边,茂盛阴暗的乔木林一片沉寂,二人穿过海滩,一步一步走向林子深处。

亓清走在前面,一声不吭,钟磬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什么也不问,深林中不远处依稀可见一片空地,皎洁的月光落在那一片小小的空地中,隐约可见几个晃动的人影——其实都不用用眼看,还没到这里时钟磬肆便已经感觉到了这边伏妖师和妖怪的气息,只是他看着少年一步一步九死不悔一般的步子,忽而就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值得他冒着被杀掉的风险来找自己。

至于危险?钟磬肆从那几人身上真的是丝毫察觉不到危险的气息。

空地后面的树丛中,亓清停下了步子,他回头冲钟磬肆招招手,晦暗的阴影之下,钟磬肆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便无所顾忌地走上前去,转头望他,似笑非笑:“这便是......”话未说完,亓清忽而双手将钟磬肆推出去,然而少年这样笨拙的动作在钟磬肆眼里连儿戏都算不上,钟磬肆侧身避开,下一瞬抬手将亓清的手臂反剪到身后,动作之快,外面空地上的人根本没有察觉。

沉着了一路的亓清终于在这时候露出了着急的表情,不及多想,他直接转头喊出声来:“喂!”

钟磬肆打量着他,面露奇色。

空地上的人终于注意到了他们,那是三个伏妖师和四个妖怪,他们回头看过来的同时,亓清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一边被钟磬肆抓着一边不依不饶地喊道:“我们都听见了!乡绅勾结妖怪,雇了你们伏妖师来,准备买通当地县衙,将妖捕那边瞒得严严实实,好下海捕鲛!我们都知道了......丧尽天良,我明天就去镇妖府司......呃!”

钟磬肆忽而撒了手,正在挣扎地亓清一个趔趄,险险站稳,身边的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合围,钟磬肆却仿佛毫不在意他们,他颇为惊奇地打量着亓清,正对上亓清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眼神,钟磬肆笑了:“小鲛人,算盘打得不错嘛。”

——他只是想找人来杀了这些人,是不是叫钟磬肆都无所谓,他要找的只是一个足够强大的人,一个在撞破这些人的阴谋之后、为了保护自己全身而退而杀掉他们的人。

钟磬肆继续道:“可惜你算计错了,我不用杀了这些人也能全身而退,他们根本威胁不到我。”

亓清的眼神瞬间慌乱了。

身边一个伏妖师已经挥刀劈了过来,钟磬肆头都未回侧首避开,继而迅猛抬手一把钳住了那人的脖颈,伏妖师一声闷哼,却挣扎不开;钟磬肆依旧望着亓清,嘲弄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声音微沉:“好在钟磬肆就是暴戾无常的钟磬肆,我要杀的,正是这种人——”说着,他转过眼来,几乎同时手上用了力气,骨头错位的声音清晰可闻,面前伏妖师的脑袋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歪向了一边,手中的刀滑落在地——人已经没了气息。

亓清瞳孔收缩,望着面前的伏妖师和妖怪群起而上围攻钟磬肆,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穷山僻壤出不了什么奇才,少年没见过大世面,遇见过的最强的也就只是来捕鲛的那些人,钟磬肆比他想象的强太多了,几乎只是几次呼吸的功夫,围攻的那些人便依次躺倒,成了一具具还热乎着的尸体。

亓清怔怔地望着连衣服都没损坏一点的钟磬肆,钟磬肆扯着一个人的衣襟,擦掉溅落手上的鲜血,接着看都没看一眼便松了手,死不瞑目的躯体扑倒在地,和低头望向他的亓清四目相对。

做完这一切,钟磬肆回头望了亓清一眼。

亓清沉下眉目:“你不杀我吗?”

钟磬肆眉梢一挑:“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也是妖怪。”

钟磬肆望着他的眼神,笑了:“加害者往往不会有负罪感,反而受害者会憎恨自己的存在。”

亓清面露不悦,没有应声。

钟磬肆便道:“世间各物,灵力都有定数,飞禽走兽,草木物件,生来便是这些东西,他们硬要修成妖怪修成人类,便是再向周围夺取本来不属于他们的灵力,山若无灵,山塌;水若无灵,水涸,我要杀的是打破了平衡的妖怪,和阻止我维持平衡的伏妖师,而你,”他说着顿了顿,“鲛人是大海的神灵,是唯一一种生来便是妖的动物,鲛人修成人形用的是自己的灵力,所以,”他抬手摸了把亓清的脑袋,“你不在我要杀的范畴内。”言罢收手,转身离去。

亓清转身,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深林中。

七日之后,亓清再一次找上了钟磬肆。

钟磬肆望见他,戏谑道:“你是因为我说过不会杀你,所以放心大胆地过来我面前打转的吗?”

亓清抬眼望向他,缓声道:“你又杀了四个妖怪和三个伏妖师的事已经传开了。”

钟磬肆半合双目:“大概是在场的某个活口传出去的吧。”

亓清别过脸,眯眼望着窗外的太阳,冷笑一声:“所有人,好像一点也不关心那些人为什么大半夜聚在那里,他们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没有人问过,大家只是更加痛恨你了,更加热切地希望你去死而已。”

“而已?”

亓清静默了半晌:“他们说你是恶人。”

“他们是谁?”

亓清忽而笑了,他回过头望着钟磬肆,神色和七日前比起来,恍惚变了一个人,他笑吟吟道:“管他们是谁,反正说的话都是放屁。”

钟磬肆看着他,悠悠道:“你笑什么?”

“让别人觉得我在笑不好吗?”亓清依旧笑着,“他们只要知道我在笑就够了。”

钟磬肆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不再憎恶自己的存在了。”

“我帮你吧。”亓清忽然道。

“帮我什么?”

“做你想做的事。”

钟磬肆没有应声。

亓清转过头去,不疾不徐道:“贪婪,自私,愚昧,无知,你想杀他们,我也想杀他们,我帮你。”

又是那个问题,钟磬肆再次道:“他们是谁?”

“妖怪,和伏妖师。”

“道不同......”

“殊途同归。”亓清打断他的话,他收了笑,“.....不值得,还是跟着你混有意思,以后我会是你的驯妖,会帮助你,成为你的助力,成为你唯一的追随者。”

清平二十年。

钟磬肆和亓清到了莹州,钟磬肆却忽而遣亓清去湘州帮他确定那一处传言中的百妖冢,亓清依言去了。

那日,十五岁的亓清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礁石边立着的钟磬肆。

他的山川,他的海河,他的神明。

沐泽州。

残阳似血,长荷半坐半躺在长廊的石椅上,他双目微合,手背搭在眼眸上遮着已经褪去了光辉的日光,指缝间,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沾湿睫毛,溢出眼角,待泪渍干去,他才缓缓睁眼,坐起身道了句:“你来了。”

“长荷,”寒辰在他身边站定,“羽瑾城前几日与莫虚怀交了手,闹出不小的动静,他的驯妖受了重伤,他们如今应该还在滨州。”

“他果然去找莫虚怀了,”长荷轻出口气,“也罢,老鲨鱼肯定不会继续帮我遮掩着身份了,在他查清楚真相之前,我们......速速过去吧。”他说着轻嘶一声,“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交手呢?”

寒辰垂着头没有应声。

末了,长荷兀自笑道:“谁知道呢,那老鲨鱼的脾气,随随便便跟人杠起来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寒辰却没有立即离去,长荷便略一扬眉:“如何?”

寒辰缓缓抬眼:“从你告诉我们你真正要做的事起,我便在想这个问题,长荷,你一直让自己保持这幅模样,也是因为那个理由吗?”

顿了顿,长荷抬手捻着耳边垂下的发,低下眉眼,笑得很无谓道:“若我变了模样,他回来......大概会认不出我。”

客栈。

寒辰叩开秦晓的房门:“准备一下,晚饭之后要动身离开了。”

秦晓开了门便再次回到桌边坐下,一边擦拭着自己的刀一边不甚在意道:“去哪儿啊?”

“滨州,羽瑾城在那里。”

“消息可靠吗?”秦晓抬头,“你杵门口干嘛?”

寒辰缓步进来带上门:“可靠,是我们一直以来豢养的线人们。”

“唔,行吧。”秦晓收好自己的刀,将双刀放在手边的桌子上,转头望着窗外将尽的日光,忽而感慨似的道了句,“前几天知道长荷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的时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他说着回过头:“哎,大块头,你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吗?我听说你不是跟在长荷身边时间最久的人吗?”

“是最久,但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

“嘶,有多久啊?”

“我是被长荷养大的。”

秦晓咋舌:“......那是够久的,”他说着话锋一转,“那你就从来没问过他要干什么?”

寒辰摇摇头:“不用问,听他的便是了。”他顿了顿,又道,“你此前也没问过。”

秦晓一时语塞,末了,他撇撇嘴道:“我和他又没什么交情,自然不好奇他要做什么。”

“没交情,那你为什么会帮他做事?”

秦晓微微蹙眉,他别过脸望着自己的双刀,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刀柄,淡淡道:“我欠他的,当初秦家差不多死绝的时候,旧日的仇人来秦家的祠堂砸牌位,我那时候才九岁,根本打不过他们,恰逢他来秦家打听事,就顺手拦了一下,也并非出于善意地顺手解决了那些仇人。”

寒辰面露疑色:“长荷应该不会以帮你做这些事为条件,胁迫你效命于他。”

秦晓嗤笑一声:“我那时候一个九岁的小崽子,他打听完事就走了,压根就没想过带我,”他说着声音沉了下去,“是我要跟着他的,是我自己立的誓,十二个牌位,我替他卖命十二年,它们值这个价钱,甚至更重。”

秦晓微微颔首,声音渐低:“保护它们,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本就是我的责任。”

寒辰垂下眉目:“抚州秦家......是当年抚州李淮一案的受害者吗?”

秦晓抬眼,笑意中带着丝不咸不淡的嘲弄:“官匪勾结嘛,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例子,当年抚州几乎灭门的可不止有秦家,韩家,解家,轩辕家,一个一个可比秦家的人死的惨得多。”

寒辰微微点头,没有应声,窗外天色几乎完全黯了下去,他忽而道:“等这十二年过后,你打算去哪?”

“谁知道,”秦晓无谓道,“反正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再也不和长荷这种丧心病狂的扯上关系了。”

白虎司。

“沐泽州风浙县?”李谦瑭合上手中的书卷,回头道。

章叔点头应道:“没错,总司命人接连数日排查大典司秘阁的卷宗,查得一百二十一年前曾有过一次大规模伐妖之战,不出意外如今已成百妖冢,就在沐泽州风浙县。”

“那里近日来有关于长荷的线索吗?”

章叔摇头:“暂时没有发现。”

李谦瑭思忖半晌,继而道:“长荷如果继续寻找下一个百妖冢,找到那里便只是时间问题;沐泽州地处白虎玄武两司辖区相接之处,章叔,派人通知墨指挥使,我们二司即刻前往沐泽州,秘密封锁那个百妖冢,同时,将沐泽州有百妖冢的消息放出去。”

“是。”

“还有,湘州那边也在等长荷上钩,戚指挥使和俞指挥使都在那里,青龙司近日也调了人过去;沐泽州的百妖冢也知会他们一声,让那二司心里也有个数。”

“明白。”

看章叔离去,李钦钦这才轻手轻脚地摸进他哥的书房,李谦瑭头都未回,轻咳一声道了句:“何事?”

李钦钦露出一个好声好气的笑:“哥,你是不是要去沐泽州风浙县啊?”

李谦瑭转过身,微微一笑:“你都听到了。”

李钦钦有一下没一下地捞摸着他哥书案上的东西,抿了抿唇缓声道:“......哥,不然我去吧。”

“嗯?怎么突然这么勤快?”

“司里得有人坐阵不是?你就呆在这儿等着指挥大局就行了,那种上前线的体力活就交给我就成了。”李钦钦说完,巴巴地看着李谦瑭。

李谦瑭明白她的用心和顾虑,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钦钦,你不能只会打架,你也该锻炼锻炼在后方掌控大局了,不管是这白虎司还是整个李家,总有一天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

李钦钦嗔怒:“哥你说什么呢!呸呸呸!”

李谦瑭笑得无奈又宠溺:“哥哥说的是事实,钦钦,李家的风骨,有酒有剑,”他说着望向李钦钦腰间的酒囊,声音渐轻,“自从生了这病,我就不能再喝酒了,李家的风骨到我这里就只剩下一半了,这怎么行呢?”他抬眼,望着李钦钦,“所有的一切,过不了多久就都要托付给你了,钦钦。”

“哥......”

“好了,”李谦瑭笑意淡淡,“时间不早了,赶快回房吧,我明天就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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