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这种事在这两个月里是一次都没有发生过的。紫绮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还是屋外依旧是雾蒙蒙的一片，视线开始对焦，就看到了正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陆敬轩，看到自己醒了，他就笑了出来：“夫人，早上好啊。”

两人中间的小脑袋也转了过来，下半部分脸藏在铺盖里，露出两个圆溜溜的眼睛，但也能够看出他露出的耳朵已经红到耳根，说话声音像蚊子一样小：“陆夫人，早上好。”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早就醒啦？”揉了揉眼睛，语气带点娇嗔。

“因为比起梦里的夫人，我更想要看现实中的夫人。”大清早就这么没羞没躁还是在小孩子面前，陆敬轩却一脸理所应当。

“少爷……”

“是老爷。”一脸骄傲的样子，撅了撅嘴，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却被中间的小孩一拳砸到脸上。

“不知廉耻。”

“诶！你不说景炎教你‘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吗？”

“可是我是‘小人’啊。”小孩翻身将自己的铺盖掀起来盖在陆敬轩脸上，下床，站好，鞠了一躬：“陆夫人，昨夜未能来得及向您道谢，陆夫人的救命之恩，莫殇没齿难忘。”

眼前的“小人”虽然人小，但是礼节到位，态度恭敬，眼神坚定。

“这哪算什么救命之恩……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回陆夫人，莫殇身体已无大碍。”

“诶诶诶！夫人你怎么不管管我啊？”陆敬轩费力地从两层铺盖里探出头，向紫绮抱怨道。

紫绮忍不住笑出来，对啊，这是乱世啊，在乱世感受到这样的幸福感，真的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吗。

端着清粥进房间，陆敬轩和莫殇正坐在桌前。

“……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老牛吃嫩草，你不要脸。”

“喂，小子，我真的会打死你的哦？”

“呵，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你不会觉得我会被你抓到第二次吧？”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大清早怎么就开始吵架了？”把清粥放在桌子上，端起早已经摆放好的碗，挨个儿盛好，放回眼前两个“小孩”面前，然后坐下来：“少爷今天不用出去吗？”

“是老爷。”陆敬轩用勺子舀了一勺清粥，吹了一半停下来看不看紫绮，就纠正道，说完继续朝勺子里的粥吹气。

“莫殇，是景炎大人的儿子？”紫绮没有理会陆敬轩闹别扭，转过头又问莫殇。

“是，家父承蒙陆夫人关照了。”莫殇还没将勺子里的粥送进嘴里，听到紫绮问话，立刻放下勺子，望向紫绮，礼貌地回答。

这两个人的反应还真是天差地别啊，紫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是景炎大人给了我家老爷很多帮助。”

听到紫绮口中的“我家老爷”，陆敬轩眼睛瞬间就亮了，一脸嘚瑟的表情朝莫殇挑了挑眉毛，莫殇对紫绮虽然毕恭毕敬，但是对陆敬轩就是甩不完的脸，直接无视他低头喝起粥来。

“不过我说，景炎是有多怕你死啊，给你起这名字？”陆敬轩一大早胃口大开，喝了三碗清粥，吃饱喝足了，紫绮和莫殇还没有吃完第一碗。

“钟离家到我父亲已经是第三代了，我父亲是爷爷第二个儿子，爷爷是曾祖第二个儿子，他们的哥哥都没有活过18岁。”莫殇一脸平静地回答，“我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了，我是第一个，也是我父亲唯一一个孩子。”

莫殇，原来就是承载着这样的期望的名字。

紫绮提了一口凉气，谈到这样的话题，难免会引起紫绮的共鸣，紫绮也从小没爹没娘，被师傅捡回翠园养大，也不知道师傅现在是否安好。

“那你还出来冒险，我已经派人去给景炎送信了，你就等着他来收拾你吧！”虽然谈到了有些伤感的话题，但是陆敬轩却在第一时间把话题引开。

莫殇也从刚才的底气十足变得心虚起来，低头继续喝粥。

景炎来得比想象中快，但是他的神情却也比想象中冷淡，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扫了莫殇一眼，问道：“你有没有给陆局长添乱？”

莫殇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景炎的脚尖。

“当然有！你儿子昨晚睡在我和紫绮中间，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吗？”陆敬轩赶紧向景炎抱怨。

景炎望向陆敬轩，依旧面无表情，问道：“你脸上那伤口，不也是我儿子留的吗？”

“嘿？这也能认出来？”

“这里能够近你的身，伤到你的，也只有我儿子了吧。”

“哎呦，合着您这是在自夸呢？”陆敬轩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那我是不是还要夸您教导有方啊？”

“不敢当。”景炎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就是无论说话的内容是什么，自谦也好，自夸也好，说的内容是让他生气的也好，让他喜悦的也好，他都不会把感情表现在语气的变化和表情的变化上。

“夫人，这对父子欺人太甚！”陆敬轩指着景炎向紫绮控诉，平时凡事都是陆敬轩给自己撑腰，现在他这是在指望自己给他讨回公道啊？

“景炎大人，不要介怀，我家老爷他只是随口说说……莫殇少爷很听话。”

“没有的——莫殇，你谢谢陆夫人没有？”

“谢陆夫人救命之恩。”莫殇又一次深深鞠躬，紫绮连忙摆手。

陆敬轩笑了笑，问道：“就谢谢而已？我若要你终生保护她，能做到吗？”

“没有问题。”莫殇点点头。

“能做到哪种程度？既然你的命是她救的，你可以为她去死吗？”陆敬轩端起茶喝了一口，虽然是在一个类似开玩笑的语境，但是他并没有开玩笑，紫绮能够听出他每句话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所以紫绮听到这话也有些惊讶。

“抱歉，我不可以。”莫殇却没有像刚才那样一口答应，而是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的使命是活下去保护我该保护的，而不是为了任何人去死。”

紫绮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他并不是头脑发热一口答应，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自己的考虑并且承认能够做到的。

这样的约定，比起信手拈来的誓言来得沉重多了，也来得可信多了。

转过头，陆敬轩一本满足，显然他对眼前的小孩很满意。

“夫人，做今天的茶点了吗？”

“我这就去端进来。”紫绮微微一笑，便退下了。

走出正厅的时候，忽然听到景炎对陆敬轩说：“祭台的修缮已经启动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有心理准备，天气在变好，坚持到四月底已经是极限了。”

站在门边听完景炎的话，紫绮只觉得自己心里一沉，抬头望了望天，虽然仍然大雾笼罩，但是天的确亮了很多，温度真的升高了。

这个时候南山的桃花都开了吧，真想和他一起去看啊。

1939年5月，鄀城大雾开始消散。

紫绮能够感受到陆敬轩的紧张，从四月底开始，他起得更早，甚至会在凌晨惊醒，成天在外奔波，晚上很晚才回来，他对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少。

晚上，紫绮等了很久，陆敬轩终于回来了，他一脸倦容，看到紫绮露出了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过来，我抱抱。”

紫绮听话地走到陆敬轩跟前，陆敬轩一把抱住紫绮，抱得很紧，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抱着紫绮，紫绮乖乖地让他抱着，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伴随着他呼吸的每一次身体微小的起伏。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改变战事走向，我太渺小，太弱小了，连鄀城也保护不了，大雾已经完全散了，又要过那种被恐惧包围，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示弱，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与恐惧，虽然在人前他威风凛凛，但是他也会害怕，他见过太多生死，才会更加敬畏生命，他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六少，他会受伤，差点死掉，狼狈地回到鄀城，却被人质问，为什么不出城打日本人？

他的担子太沉重，这都不是自己能够分担的重量，所以紫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来回抱陆敬轩，用手轻抚他的背，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