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亲近的人撒下一个又一个谎言,直至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罩在其中动弹不得。
如果能将谎言编最后,也许我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故作不知的同情,将这份虚伪的恋情维持到毕业。在三五年后的一天,回顾自己的初中往事时至少还能自豪地挺起胸膛说,至少有过一段美好的初恋。
然而,像我这种大多数人眼中罪大恶极之徒怎么能以这种还算圆满的结局收场呢?
大反派,终究会站上配得上他的舞台,迎接最后的审判。
突如其来的洪水轻易就将早已岌岌可危的堤坝冲垮。
找到被扔到楼梯口垃圾桶里的课本时我的影子已经被夕阳拉得很长。
边走边思考着晚归的借口,走到门前时我已经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妈,今天和杭景去中心图书馆呆了会,回来晚了点。”
以往听到我的声音就会从厨房走出来的母亲今天却没有出现,只有滴水声从浴室的方向传来。
“大概是去买东西去了吧。”
毕竟母亲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出门。
回房间换掉制服,又整理了一下书桌,我才走向厨房。
当看到散落得到处都是的蔬菜时,我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劲。
母亲有洁癖,总会把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即便我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洒点汤汁,她也会立刻放下碗筷把地面弄干净。
这样的她怎么会任由厨房变成现在这样?
“妈?”
即便发出再大的声音也没有得到回应。
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家,我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惧。
“对了,水。”
回家的时候我就留意到滴水声了。
母亲总是不把厕所龙头完全拧紧——这是她从和父亲结婚之前就有的习惯,据说这样能节省水费。
因为这个原因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声音,然而今天的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浴室……”
没错,这不是没拧紧的龙头水滴落在空桶里的声音,而是我以前往浴缸放水满溢而出的声音。
当穿过客厅来到浴室门前时,已经能看到地上的水渍了。
手伸到浴室玻璃门前时,我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无法想象,如果推开门看到的是母亲泡在染红的浴缸里的场景,我该怎么办?
现实当然不会和小说那样发展。而且像割脉泡浴缸这种死法,只适合那些为情所伤的少女来用。
浴室里除了溢出来的温水,再没有其他异常。
松了口气的我用仍然没能停止颤抖的手把开关拧紧,又把厨房收拾干净,躺在客厅沙发上等母亲回来。
将我吵醒的是客厅急促的电话铃声。电话那头的父亲一如既往地说自己今晚要加班,不会回来。
看了眼时钟,已经晚上十点。推开那间颇显凌乱的房间,看到母亲的身影我才松了口气,回房间继续睡觉。
那时的我大概就隐约察觉到了,只是装作没有发现。
我不愿承认,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为了守护那份平凡的幸福所付出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当第二天回到家里,母亲依然没有从房间出来时,我才从名为幸福的泥沼里抬起头来。
除了污秽不堪的天空,什么都没有剩下。
帮忙收拾母亲的房间时,我把为数不多的父亲的东西全部打包,和从抽屉里找到的大量安眠药片一起寄到父亲所在的事务所。
母亲一直患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别说和其他人的正常交流,没有药物的帮助甚至连入睡都做不到——然后她决定要好好睡一觉。
——这下不用再为晚归想借口了。
给自己说着这些不好笑的笑话,我脑海中浮现出若干年前的那次家庭聚会。某个亲戚热心的问我,小岚你长大以后想当什么?
——作家。
看到毫不犹豫的作出回答的我,母亲露出了笑容。
那时的母亲,大概是唯一一次发自真心展露笑颜。
我对母亲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的过往、她的梦想、她的痛苦,她的一切都被小心翼翼的隐藏着,直到看到那些药片和病历我才知道过去的这些年,母亲温柔笑颜下的黑暗到底有多深邃。
母亲的丧礼上来了许多人,便连出差在外的父亲也赶了回来。
看着面带微笑地躺在棺木里头的母亲,我的心情格外平静,反倒是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亲戚要显得激动许多。
假装抹眼泪的三姑六婆、哭声不停的阿姨大婶,面黄肌瘦的道士说着些莫须有的胡话——
好好看看那张安详的脸,能否不要打搅她睡觉?
“小岚,你的感受我们能理解,不过也不要太伤心了——”
不知是舅妈还是什么的一群中年妇女在耳边喋喋不休的说着恶心人的话。
“我妹妹当初嫁给你的时候可还……
从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哥哥责骂父亲的声音令我越发厌烦 。
“可怜我家婷婷……”
代替去世的外公外婆哭诉的也不知道是谁。
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丑陋嘴脸的他们也好、无动于衷的父亲也好,这个戴着虚伪面具哭丧着脸的我也是。
恶心。
送走这些亲戚已经是母亲入殡三天之后。得知我父亲隔天就要去外地的消息时还有亲戚想留在这里照顾我,在被我拒绝之后还若有其事的跟我说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打她们电话。
把窗户全部打开、将家里做过一次大扫除又好好睡了一觉,请假十一天的我在隔天早晨加入学生和上班族的人流之中。
无论发生了什么,身在人群中的我依旧毫不起眼。
人的喜怒哀乐是无法传染给他人的。
即便通过语言、表情,把自己的悲伤展露在别人面前,得到的也只可能是同情或是故作悲伤的虚情假意。
——难过吗?
没有哦。
比起难过,这些天缭绕在心头的情绪更像是寂寞。
那仿佛缺了一块的心,既不会让我喘不过气来,也不会让我痛苦得难以自抑。
它的存在只体现在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时,自言自语的我得不到回应的时候。
“你的感受我们能理解——”
你们不能。
因为,人是不能相互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