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暮夏，黄昏，斜阳低低的挂在山边，细细的流云在群山之间自由自在的浮游。
寂寥的庭院内，顾川背对阳光，独自一人立在古旧的榆木老门前，身形挺立如一杆长枪。
他保持这个姿势闭目炼气已经足足有两个时辰了，期间无论是风吹还是日晒，都没能让他的身躯动摇一下。
然而这时，面色肃然如雕像的他，竟忽然抖了抖睫毛，悄然睁开了眼睛。
“顾武督，请您进来吧。”
下一秒，吱吱作响的木门拉开一个足以令人通过的缝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门那边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带着迟暮的笑意迎接顾川：“皇女陛下同意见您了。”
“谢谢。”
顾川点头，礼貌的朝老人致以谢意。他轻松的迈开双腿，大步向前走去，似乎长时间的站立对他没有造成任何的负担。
“您真是多礼了。”老太太在他的背后重新掩住门，将沉重坚固的钢木横在门板上：“这都是我们这些下人该做的。”
环视四周，顾川微微皱眉，在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他没有看见除他们二人之外的任何人的影子，只能嗅到浮尘和朽烂木材的气味，空荡荡的屋子里安静的简直可以说吓人。
像是看出了顾川的疑惑，走在前方引路的老太太轻声笑了笑，操着沙哑的嗓子道：“皇女陛下性情安静，不喜吵嚷，平日里深居简出，没什么娱乐。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愿意跟这么无趣的主子呢？掐指一算，此处如今剩下的仆从，恐怕也只有老身等寥寥几把老骨头了。”
“……是这样么。”顾川有意降低步速，以配合老太太迟缓的步伐：“既然如此，你们一定很辛苦吧。”
“这倒并不是。”老太太缓缓摇头：“皇女陛下通常只在寝宫的后半部分行动，极少来前厅这种地方。平日里她最大的消遣就是绕着那个先皇在世时责令挖出的小湖散步，在湖中心的亭台中读书，若无大事，她几乎不会出门。吃的方面，也就是些常见的清茶淡饭，要求委实算不得高。”
“贵为皇女，生活却如此清贫么……”顾川在心底这么念叨了一句，转念又道：“那皇女陛下都读些什么书呢？”
“无非也就是《青铃记》、《红厢梦》一类的杂书罢了，”老太太用带着些许宠溺的语气道：“都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爱看的小说。”
“哦……”顾川应了一句，心想：“这一点倒是跟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顾武督，您问了老身那么多问题，可否允许老妇我向您提一个问题？”老太太忽然停住了步子，慢慢的回过身，昏花的老眼直勾勾的盯着顾川的脸。
“当然可以。”顾川当即道：“只要不违反有关规定，我一定如实回答。”
“皇女陛下不像她那个花枝招展的姐姐，宫中总是热闹得门庭若市的。”老太太垂下眼帘，“平时，她这里一年半载也见不着半个访客。每逢佳节，那些贵族豪门只晓得向她的哥哥姐姐们献媚，为何这几日，却不断有人来访？”她紧张的攥紧手上提灯的把柄：“先是枢机院的院长，又是您这位甲等的武督……莫非，莫非……有什么人想要对她行不轨之事么？”
顾川心中微惊，脸上却风平浪静，毫无表情：“……您何出此言？”
听了顾川这一句明显是敷衍的回答，老太太定定的瞪着顾川的眼睛，锐利的瞳光刺得心怀愧疚的后者想要避开，好在最后还是她移开了目光，虚弱的叹了一口气，感慨道：“皇女陛下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她幼时流落到贫民窟中，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还不够，如今又要和年长她许多的哥哥姐姐们争夺那徒有虚名的皇位。她才不过十几岁，就遇到了这么多不幸，若是可以选，老身倒宁愿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抽泣道：“老妇是看着皇女陛下出生、长大的，我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孙女。她失踪的那几年，老身每一天都过得心如刀绞。在她被救回之后，简直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不但瘦得吓人，甚至连眼神都变了……”
“……您的意思是？”顾川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
“她对自己那几年间的可怕遭遇向来闭口不提，我们这些下人更是连猜都不敢去猜。但老身看得出来，如今的皇女陛下，怕是再也不会真正的相信什么人了。”老太太沉痛的道：“那个会跟在老妇身后要糖吃的天真无垢的孩子，早已经不在了啊！”
“顾武督，”老太太轻声说：“皇女陛下极少拜托过我们这些下人些什么，所以……如果她向您求助，请您一定要答应她，好么？”
顾川一时无言。
“算了……您这种身份的人又怎么会把我这等位卑言轻之人的话放在心上呢？”
见状，老太太自嘲的笑了一声，她停下脚步，为顾川打开通往后庭院的门，伸出一臂，指着人工湖的中心，道：“皇女陛下，就在那里等您。”
门扇在顾川的背后缓缓关上，可老太太那如芒的瞳光，却似乎依然汇聚在他的背脊之上，久久没有移开。
顾川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境，面色重回肃然。
他拽直制服的下摆，将衣面上的褶皱全部抚平，又正了正腰间的佩刀。在把自己原本就十分干练的外表收拾的更加干净利索之后，他方才不紧不慢的重新迈开了步子。
沿着盘曲的小径一路向前，顾川在四面都垂着纱帐的亭台前停住，目光聚在了摆放在自己的坐垫上。
“顾武督，请坐吧。”
轻柔、飘忽的女声从纱帘的那边传来，透过那一片朦胧，顾川隐约可以看见长发女孩那纤细窈窕的身段。
“贸然来访，是在下失礼了。”
顾川也不和她客气，大大方方的跪坐在软垫上，不卑不亢的说：“此次不请自来，只因有一事需要与您当面商讨。”
“听您这语气……恐怕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吧？”女孩沉重的垂下脑袋，“……那便请您直言吧。”
顾川点了点头，“那么我就直接问了。五皇女陛下……”他停顿了一瞬，加重语气道：“您是否愿意在皇帝选举的这一段时间之内，接受督武司的保护？”
帘幛的那边，女孩静默了很久很久。
“在孤作出回答之前，能先问问，皇兄他们对此的答复么？”许久之后，她悄声说。
“好的。”顾川道：“除却三皇子借自己有六王的人马贴身保护拒绝了我们的提议之外，大皇子陛下和二皇女陛下均同意接受我们的保护，只是他们对此的理解出现了一些偏差。落实到具体的方面……”他略有些尴尬：“大皇子希望我们为他派出一位可靠的‘顾问’，而二皇女则觉得我们应该给她指派几个实力强劲且‘百依百顺’的侍女。”
“情况是这样的么……”女孩仰起头，：“那……你们又为我制定了什么保护计划呢？”
“目前，我们这里有两个实力强劲的武督可供您选择。”顾川从怀中抽出两张纸，上面赫然画着商渊和李霄火二人的画像，他略微发力，将纸从纱帘的缝隙中送进去：“您可以从中任意挑选一人，当然也可以要求他们二人都来。”
女孩不声不响的拾起纸张，细细的看了许多遍，似是在犹豫。
“抱歉，如今我们能抽调出的人手只有他们两个。”顾川抱歉的说：“如果我们的女性成员有谁能抽出身来，我一定会第一时间为您引荐。但这倒并不是说我对他们二人有什么意见，事实上他们都是极其出色的武人：李霄火性格沉稳，枪术超群，又寡言少语，想必您能和他自在的相处；商渊商小哥为人虽然率性疏懒，但实力却委实不容小觑……不过若要我从这二人中为您推荐一人的话，我个人倒是更推荐——”
“不必了。”女孩突然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冰冷的语气中带着不会收回的决然：“您不必再说了。这二人，孤谁都不选。”
“您这是……”顾川一怔：“要拒绝我们的保护么？”
“不，只是这二人都不是能让孤放心的人选。”女孩幽幽然叹了一声：“孤早就知道，想要从干瘪的书面材料之上看出一个人的内心，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
“所以，孤只会选择自己一直看在眼里的，能信赖的人。”女孩端正坐姿，深沉的瞳光定定的注视着顾川的双眼，她竭力摆出威严的姿态，一字一句的说：“顾武督，您愿意亲自来保护孤么？”
她说话时，嗓音微微有些颤抖，孱弱无力的身躯还前后摇晃了几下，看得人心疼。
顾川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身为神陵司的精英级督武人，他要忙活的事可一点不比副司长小穆少。但，当他切实感受到从女孩身上传来的无助和乞求时，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还是一下子被击中了。
“也罢……就算是履行承诺了吧。”他暗自叹了一声，双膝发力站起身，朝亭台遥遥施礼：“在下愿受您的驱驰。皇女陛下披荆斩棘，赴汤蹈火。即便身处幽冥之地，也定当万死不辞，护您周全。”
“那好，你抬起头来。”
下一瞬，女孩的声音就在半步外响起。
顾川依言而动，眼前映入的，正是及笄少女那一张清瘦忧愁的俏脸。
她朝顾川伸出冰雕玉啄般的小手，其食指的指尖之上，正有一道血口缓缓绽开。
五皇女银牙紧咬，握住匕首的左手攥得已然发白，“我们以血为约！”
“好。”
下一刻，顾川接过匕首，悍然出刀割裂了自己右手的手心，淋漓的鲜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转瞬间，鲜红的血液就在地上汇成了小小的一滩。
但顾川连眼角都没有抽动一下，就这么用自己血流不止的手掌，缓缓拢住了少女的小手。他压低声音，以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作出了承诺：“在下以神陵督武司之督武人之名宣誓，愿为皇女陛下披荆斩棘，赴汤蹈火。即便身处幽冥之地，也定当万死不辞，护您周全。”
言罢，五皇女的眼角忽的涌出几滴盈盈的泪珠，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