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意外，都不过是命运的索引。
如果没有发生崔老实的惨剧，如果没有在幻梦中遇到灯芯和尚，归元依旧会在坦旦城浑浑噩噩混着日子，撞破脑袋寻找从前又能怎样，从前或许更不如意，不然现在也不会在这个山水不靠、鸡狗都嫌的鬼地方。
离开坦旦城对这里的任何人都不是什么艰难的决定，难的是不知道该去何方。归元原本就聪慧，稍加琢磨，就明白了灯芯和尚说的“七宿引朱雀”意指就是南方，至于“万相生”是个什么鬼，是人命还是地名，或许一路往南沿途打听就能找到线索。退一万步，就算不能解开心中的疑团，去看看这座浩瀚天下，闯闯那个有传奇也有悲歌的江湖，也算不枉在世走这么一遭。
来时清清散散，走时冷冷澹澹。归元出了南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毕竟从某种意义上，坦旦城是他的故乡。没成想，往前走了不到两里地，竟遇到了两个大人物，坦坦公和旦旦婆。
看到归元，体态肥腻的坦坦公和骨瘦如柴的旦旦婆三步并两步从土垛子上飞奔过来，像看到了走失多年的亲生儿子。
归元只在第一天见过这对所谓的城主，因为凡是新人，都得去城主府上做个登记走个过场，让坦坦公和旦旦婆过下目。此刻见二人过来，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欠钱讨债绝无可能，犯了规矩也无从说起，礼送城中人离开更是没有先例。此时看老两口狂风走沙般冲他扑来，也不由得心里暗生了警惕。
“哈，哈哈，归公子走得好急啊，害老朽带着糟老婆子好一顿追赶，哈哈哈，还好还好，赶上了。”坦坦公笑起来倒有几分弥勒像，本来就小的眼睛弯成两条**。
旦旦婆怒瞪了坦坦公一眼，马上又换上一副稍显谄媚的笑容，对归元道：“归公子这一去怕是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老身为公子略备了一些盘缠和几套换洗衣裳。”说罢，就将坦坦公肩上背着的布囊一把扯了下来，要递给归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恶，油滑如归元当然不会轻易相信这套如同老子送儿子的鬼话。
“哈哈，哈，唐突了唐突了，归公子大可放心，老朽夫妇绝无恶意，只因昨夜南柯，有一白袍高僧托梦于我夫妇，说归公子是身负大任之人，能与公子结下善缘，来日这坦旦城就能得到莫大善果，这不，一听说公子要出城，老朽就急不可耐，扽着老婆子就追了过来，生怕错过了机缘，哈哈哈，实在……”
归元心中虽已惊涛拍岸，但面上故作不屑一顾，道：“城主大人还真是段子手啊，这种寻梦环游的鬼故事，骗骗小孩也就罢了。”
坦坦公性子倒是极好，对归元的编排也不生气，反而陪着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啊，老朽一开始也是不信的，可那法号灯芯的高僧却是狠狠掐了老朽一把，真真是痛得老朽怀疑了人生。这不，老朽这胳膊现在还肿着呢。”说罢就挽起袖子，给归元看自己的胳膊。
归元定睛一看，好嘛，坦坦公的右臂果然肿起一个麻花样的鲜红疙瘩。没想到那灯芯老和尚看上去道貌岸然，下手却是如此毒辣，啧啧啧，真乃佛门第一狠人。不过，现在基本可以认定坦坦公说的是实话，或许老和尚真是点拨了二人，这才让自己成了坦旦城开城以来第一个被城主礼送出境之人。想通了这一点，他这才放下心来，大大咧咧接过了旦旦婆手中的包裹，毕竟此一去不知山水几万重，袋里有粮，心里才会不慌。
看到归元收下包裹，坦坦公和旦旦婆也是长舒一口气，顺势又捎上几句吉祥话，和一些江湖险恶多加小心的善意叮咛，双方这才挥手作别。
可没走两步，归元又转身回来，问道：“城主可曾听说过万相生？”
坦坦公和旦旦婆均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归元只好心中慨叹，果然是小地方的人呐，没咋见过世面。
圆日照莽莽，少年行锵锵。
看着归元远去成黑点的背影，坦坦公意味深长说道：“浩瀚无垠，要起风浪咯……”可话音刚落，腰间就传来一阵拧痛，不消说，定是旦旦婆昨夜里跟老和尚学到了**老伴的绝学。
“哎哟……你特么这是做甚？”
“死鬼，谁是糟老婆子，你说谁是糟老婆子，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偷偷给杜三娘那个绿茶biao送胭脂。”
……
过了流沙湾，就是八仙岭。
归元头回离山如此之近，尤其这满眼青翠，令人心舒气畅，空气中再没有坦旦城里那股子枯涩苍凉。八仙岭下有个小村子，住着二十来户人家，多以狩猎为生，民风淳朴良善，对这个衣衫褴褛的外乡少年甚是热情。在村中借宿一晚后，归元开始了翻山越岭的又一程。
蜿蜒如巨龙的干戚山脉绵延千里，横亘在浩瀚天下的北漠与唐煌十二州之间，成为一堵天然屏障。原本可以选择往西去虎口关隘，走平坦得多的官修驿道，绕过八仙岭，可这样就要多走两百余里，归元果断放弃。
八仙岭位于干戚山脉中段，以景色雄奇瑰伟着称，主峰曰妙灵，出云逐日，峰巅立有八块天工奇石，于缥缈云雾中恍如神仙渡海，由此而名。
穿山入岭十余里，虽人迹罕至，但终归有路可循，尚能偶遇樵夫猎户，待盘过了山腰，到了密林深处，除了虫蛇走兽，便再无路引人踪。好在一路山重水复、蝉鸣鸟啼，走来并不寂寥。
从日升到日落，虽然妙灵峰已近，可今日再想攀缘，归元实在没有了气力，只能在林中找块平整之地休憩一晚，明天再做打算。他简单拾掇一番，席地坐下，从布囊中拿出一块村里人送的风干狍子肉，大口咀嚼起来。
可就在不远处的密草丛中，一条褐鳞金环不过尺余的细小毒蛇，正昂头吐信看着大块朵颐的孤身少年，蛇目寒星点点，投射出怖人的幽光。未几，那金环蛇便扭身往远处爬去，似对归元失去了兴趣。
填饱肚子，归元正要和衣躺下，就听林霭深处传出一阵鼓鸣。
“嗯？难道这山里还有寺庙？”
强烈的好奇心作祟，归元赶忙收拾起行囊，循着鼓声方向找了过去。
白天还好，晚上夜路不明，何况是没有路的深山老林。归元结结实实摔了好几跤，连带昨日在村里新换上的一身衣裳都被石棱树杈挂坏了好几处。可那鼓声像是刻意给他指引，抑扬顿挫，如语如诉，经久不绝。
花明柳暗，终于看到一座依山而建的古朴庵堂，灰砖砌成的墙垣在皎白月光之下泛着一层薄薄的青光，朱漆梁柱早已斑驳不堪，只有门头上那块“春风庵”的牌匾像是新挂上去的。
说来也怪，自归元走到庵前，钟声立止，庵门大开，走出一位头戴僧帽，年约三十许的丰盈比丘尼，带出一股幽浮的暗香冲他扑面而至。
这尼姑看清归元样貌，眸子中竟横生出几丝春意，也未像平常出家人那般稽首，反而轻掩嘴角，腻声笑道：“哎哟，好俊的小公子，怎一个人跑进这山里来了，遇到大虫豺狼被吃了去，别说你家娘亲，奴家都会要心疼死了。”
“哇，姐姐你好美啊，难道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姐姐吗？”
这种对手戏，归元信手拈来，嘴上虽然比蜜还甜，心中却在冷笑，这西贝尼姑大概没听过“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的八字箴言，对角色的塑造也相当敷衍了事，完全没有抓住一个深山女性修行者坚韧执着、无欲无求的心理特征，而且表情拉垮，言语浮夸，就差在自己脑门上刻上“我是反派”，这样的表演充其量就是骗三岁小孩糖葫芦的水准，绝对有实力竞争金酸莓年度最烂女猪脚。
“咯咯咯……小公子这嘴儿又甜又腻，将奴家的心都给说化了。”女尼一阵矫揉媚笑，眉眼桃花盛开，可哪晓得归元藏而不露的心理刻画。
“不知神仙姐姐庵内可有客房，小生今夜怕是无法下山咯，还望神仙姐姐能行个方便，让小生借宿一晚。”归元索性来个自投罗网，看看这春风庵里究竟还有什么好戏上场。
“哎呀，弟弟，姐姐这庵内并无客房啊”，女尼故作为难，看归元面露失望之色，旋即将嘴唇探到归元的耳根子底下，近乎呢喃道：“不过……奴家的房间可不小，那床榻可大着呢……”
归元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遇到过这种香艳阵仗，心底难免产生一丝绮念，连忙暗暗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好让自己心境澄明。
女尼看来，少年郎已是魂不守舍，遂趁热打铁，拉住归元的手腕就往春风庵里带。一路扶风摆柳，摇晃出万种风情，若是出演那扶桑伦理之戏，必定大有市场，甚至成为一代优姝名伶也未可知。
所谓江湖险恶，约莫就要开场了，归元竟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毕竟孤行几百里，从大漠走到青山，早已澹出个鸟来，若这一路无惊无险，那这座江湖岂不是太过让人失望，而自己所要追寻的过去，恐怕也没什么精彩可言。
春风庵里，只有女尼春风，也就是归元口中的神仙姐姐。
庵院不大，如春风所言确无客房，除了柴房和杂屋，便是一间正房。与正经比丘尼清净的房舍截然不同，春风的房里有股浓厚的香氛，一张床榻果然很大，占去半间屋子，梨木凋花，绮罗床帏，哪是什么佛门清修地，分明就是花柳胭脂窑。
进了房间，春风更是豪放，归元在打量屋内陈设之际，她就已将僧袍僧帽纷纷褪去，露出里面粉红的抹胸亵衣和亵裤。
归元回过神来一看，哇了个擦，江湖上的坏人都这么舍得下本打窝钓大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