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粉/幸好让他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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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这边一派闲逸,北地却出了事。康氏重将刘民辉的儿子突然在昌化被虞军捕获,随身竟搜出了标注松辽南线虞氏布防的军事地图,以及同俄国间谍来往的密信。刘民辉一向最与俄国亲近,此事一经披露,他更是百口莫辩,虽然康瀚民一力安抚,但南北舆论波澜再起,连康氏军中内部亦多有议论,几次军事会议中,都有人借题发挥公然向刘民辉发难,康瀚民亦似有些弹压不住,而刘民辉此刻最头疼的,却是他儿子还在邵朗逸手里。

康瀚民明里和虞氏接洽,力陈康氏绝无里通外国图谋友军之事,承诺必然查明真相,绝不姑息;刘民辉则动用各方关系,去疏通邵朗逸,请他网开一面,将人放回。然而就在这个当口,邵朗逸却借口父亲抱恙回了余扬,将松辽防线的军务连同刘民辉儿子的事情都委给了驻防的第五军军长蔡正琰。

“这几天怎么都没看见顾小姐?”高雅琴嘴里说着,将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撂,“五条!”她是钟庆林前年才娶的续弦,在虞军高层的一班太太里最是年轻,因为是正室,身份也比许多人贵重。

她下家的魏南芸摸着牌道:“浩霆带她去了皬山避暑,不在官邸里。”理了理牌,转手打出一张二筒,“我瞧着月婵是专等我这张呢!”

魏南芸口中的“月婵”,是冯广勋父亲的侧室王月婵,听她们说起顾婉凝,微微一笑:“芸妹妹这张我可吃不下。说到这位顾小姐,着实是了不得,不知道怎么的就挑唆着四少和我们广澜翻了脸,弄得广澜到现在还在法国不敢回来。”一面说,一面打出一张红中,又觑了一眼魏南芸,“听说,她如今在外头的排场比你还大几分呢!手面更是阔气,谭家这回娶的那个叫苏什么的丫头,是她的同学,在益新百货挑了件礼服,苏家嫌贵舍不得,倒是你们这位顾小姐一张口就买下来做了人情……”

魏南芸听了,凉凉一笑:“她如今可是我们老四心尖儿上的人,买件衣服送人算得了什么?也值得拿出来讲。这话旁人说说也就罢了,从你嘴里说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冯家怎么苛待了你呢!”

王月婵听她不轻不重地来了这么一句,面上一阵不自在,强笑道:“她将来最多也不过是你我这样的人,你这么护着她,还当她是你们虞家少奶奶吗?”

魏南芸闻言神色一凛,淡笑着道:“浩霆的事情我可不敢说什么,你要问只回去问若槿。”

高雅琴见魏南芸脸色不好,连忙圆场:“你们只顾着说话,牌都顾不得打了。对了,你刚才说这回跟谭家结亲的是哪个苏家?我怎么不知道?”

王月婵听见她问,正好岔开话题:“是个教育部底下的一个副司长,好像叫苏什么良的,不知道他这个女儿怎么被谭家看上了。”

“西风!我听说是谭家小公子一意要娶的。”一直没说话的蔡夫人忽然开了口,她丈夫就是正在松辽前线的蔡正琰,“谭夫人本来也嫌苏家根基浅,上不得台面,而且那丫头……”她刚想说宝笙还是庶出的,忽然想到魏南芸和冯家二太太,生生咽了回去,“那丫头瞧着也寻常,并不怎么中意。但文锡为所欲为惯了,这几年越发胡闹得厉害,想着这回既然是他自己要娶的,若是嫁过来能约束他几分,倒也好。”

时值盛夏,江宁城中穿件单衣亦觉闷热,皬山却十分凉爽,泉声山色,景致如画,又不像栖霞那样人多拘束,虞浩霆除了处理公事,便总是伴着顾婉凝,想方设法讨她欢心,还借了他舅父家里的昆曲家班来给她解闷儿。顾婉凝自那日虞浩霆在芙蓉巷受伤之后,在他面前亦是娇柔婉转,语笑嫣然,杨云枫和郭茂兰默然旁观,他二人竟俨然已是两情相悦的光景。

这天顾婉凝午睡醒来,见枕边放着小小的一束玉簪花,色白如玉,幽香不绝,心知是虞浩霆折来放在这里的,恬然一笑,挑出一朵,随手将耳际的头发绾在脑后,将那花插在发间。她起身凭窗而望,却见虞浩霆颀身玉立正站在庭院里,顾婉凝眼波一转,捞起床边的披肩裹在身上,盈盈跑了出去。

她走到虞浩霆身后停下,张望了一阵,见他仍望着树下的玉簪花出神,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突然伸手蒙在他眼前,娇娇一笑:“你猜猜我是谁?”

虞浩霆仿佛早已知觉了一般,淡然道:“我猜——你是顾婉凝。”

然而,他话一出口,婉凝却如同被电到一般,慌忙将手抽了回来,惊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转过身来,正瞧见她如花笑靥倏然淡去,却毫不慌张,只是懒懒一笑:“那你猜猜我是谁?”

顾婉凝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发觉这年轻人倒也十分好看,且眉眼间竟和虞浩霆依稀有几分相似,只是,虞浩霆英挺之中飞扬出的是一股睥睨世间的傲气,而这人的“好看”里,却透着一缕不可言说的寂寞,连他那一身戎装,似乎也只是为了隔开这万丈红尘和他的人。若虞浩霆是孤岩玉树,那眼前这人便是幽湖白莲,她这样想着,脱口便道:“你是邵朗逸。”

那人听了,笑意更浓:“顾小姐好聪明。”

顾婉凝却愈发惊疑起来:“你怎么认识我?”

邵朗逸低头一笑:“在这里能有如此娇纵的女子,除了顾小姐,还会是谁呢?”

顾婉凝面上薄薄泛起了一层红晕:“对不起,刚才我认错人了。”

邵朗逸淡然凝眸:“山里风凉,小姐留神。”

顾婉凝听了他的话,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时心动跑了出来,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寝衣,她连忙用手拉紧了身上的披肩,说了句“告辞”,便低着头转身而去。

邵朗逸望着她如瀑的黑发间颤巍巍地缀着一朵柔白的玉簪花,良久才收回目光。

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或清雅或娇艳,这世间的万千风情,叫人很难说得出哪一种才是最好,不过是久闻牡丹香方觉莲花美。眼前这个女孩子,也未必就胜却人间无数,只是,她一笑一颦之间,却是一种让人束手无策的美。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那直抵人心的清艳历历在目,却又仿佛缥缈无着,叫人无端生出一缕无可奈何的痛楚。他见了她才相信,那一份“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银烛照红妆”的痴妄心意,大约竟是真的。

邵朗逸寂然一笑:“怪不得……”

顾婉凝一路低头疾走,刚刚拾级而上进了回廊,已被人揽住,她不必看就知道是虞浩霆,忽然没来由地有些委屈:“你到哪儿去了?”虞浩霆在她发间轻轻一吻:“我去接了个电话。你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小心着凉。进去换件衣裳,有客人来了。”

顾婉凝抿着嘴道:“我见到你那个邵朗逸了。”

虞浩霆听她语气中竟似有些气恼,诧异道:“怎么了?”

顾婉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他怎么倒像你兄弟似的?”

虞浩霆闻言一笑:“他就是我兄弟。”随即恍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顾婉凝面上一红,闪身进了房间,却将虞浩霆关在门外。

她换了件樱粉色的素缎旗袍,一打开门,便见虞浩霆微微低着头,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掩唇而笑:“你怎么他了?”

婉凝咬唇道:“我让他猜我是谁……”

“那他猜出来没有?”

虞浩霆见顾婉凝低头不语,笑意更盛,伸手拉了她出来,顾婉凝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问:“你刚才说,他是你兄弟?”虞浩霆点头道:“朗逸的母亲是我的姨母。”顾婉凝沉吟一想,便看见邵朗逸正朝这边走过来。

“既然你们见过了,就不用我再介绍了。”虞浩霆轻轻揽着顾婉凝,对邵朗逸道。

邵朗逸仍是略带寂寥地笑着,只是他挺秀俊朗,那寂寥让人看在眼里也觉得洒脱:“早知道你这里有佳人相伴,我就不来了。”

虞浩霆看了婉凝一眼,说:“我过几天才回去,江宁城里正是热的时候,你不如也在这儿待着。”

邵朗逸闻言,神色一敛:“我可不要。你自己在这里愿做鸳鸯不羡仙的还不够,非要叫我形单影只地在这里陪着衬着,心里才加倍地惬意吗?”

一句话说得顾婉凝红云浮面,虞浩霆已一拳虚擂在他肩上:“你几时话这么多了?”

邵朗逸笑道:“我还真是有不少话要跟你说。刘民辉那里差不多了。”

虞浩霆眼中光芒一闪,顾婉凝见他们谈到公事,便对虞浩霆道:“我约了文嫂教我煲汤的,时候差不多了,我先过去了。”

虞浩霆犹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忽然想起来学做菜?”顾婉凝已从他手里脱出来,并不答话,走到廊下,只对他回眸一笑,便翩然而去。

待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远远地没入花丛,虞浩霆才回头对邵朗逸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邵朗逸淡淡一笑:“我等你看完了。”

虞浩霆和邵朗逸从书房里出来,已是晚饭时分,等在门外的郭茂兰遂上前道:“四少,邵军长,晚饭在酌雪小筑。”虞浩霆一点头:“去叫顾小姐。”郭茂兰道:“小姐已经过去了。”

两个人一走近酌雪小筑,便望见顾婉凝正在花厅里有说有笑地帮着文嫂布置餐桌。邵朗逸远远看着,忽然问:“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女孩子?”

虞浩霆眼中蕴了笑意,眉峰一挑:“不是我找的她,是她来找的我。”邵朗逸只觉他神色之间那一派意气飞扬,竟比方才和自己指点江山时犹胜三分。

婉凝见他们两人进来,浅浅一笑,走到虞浩霆身边:“今天的汤是我煲的。”虞浩霆揉了揉她头顶:“这么一桌菜,你只弄了一样,就来邀功吗?”顾婉凝一抿嘴:“我是先提醒了你,待会儿吃了不好,你也不许说。”

“我看看你弄的什么。”虞浩霆说着,走到桌前,揭开那汤碗的盖子,看了一眼,却转头对邵朗逸道:“这是给你做的。”

邵朗逸闻言走过来一看,便笑着对文嫂说:“难为您总记得。”

文嫂笑道:“你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整日在外头出兵放马,军中的东西我可知道,填填肚子罢了,能有什么好吃的?”

虞浩霆听了,凑到他耳边说:“不过你小心了,这汤不是文嫂熬的。婉凝……我可从没见过她下厨。”顾婉凝闻言瞥了他一眼:“你到底吃不吃?”

虞浩霆坐下来,径自先舀了一碗汤出来,尝了一口,见顾婉凝盯着自己,却不说话,只对邵朗逸道:“你尝尝。”

邵朗逸闻言也舀了一碗出来,尝了一口,亦不动声色,只对顾婉凝道:“你这汤不是文嫂的做法。”

顾婉凝见状,咬唇道:“……我自己尝过了,觉得还好。”

邵朗逸和虞浩霆都是一笑,邵朗逸才说:“没有不好,只是你另加了东西。”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才微微有了笑意:“我想着莲子心太苦,就挑掉了,可文嫂说这汤原是消暑的,要有莲心才好,我就挤了点柠檬汁进去……”

虞浩霆笑道:“你这是西餐的路数。”

顾婉凝面上一红,文嫂忙道:“这汤煲了三个钟点,顾小姐一直在厨房里瞧着。”

邵朗逸闻言望着顾婉凝凝眸一笑:“多谢顾小姐了。”

一时三人落座,顾婉凝见他二人把酒言欢,只觉得虞浩霆平日里的傲气倒去了一半,邵朗逸亦是谈笑风生,初见时眉宇间的那份寂寥神色也淡了许多,不禁玩味起来。

“小霍如今在陆军部怎么样?”

虞浩霆听邵朗逸问起霍仲祺,闲闲道:“他来陆军部不过是为了要躲着他父亲。其实,小霍人顶聪明的,只是他不乐意受拘束,我也不好勉强,干脆就等着他惹出了什么大乱子,叫霍伯伯生了气,正好打发他去你那里磨炼。”

邵朗逸笑道:“你这样算计他,他知道吗?”

“他的心思都在玉堂春呢,还顾得上这个?”

邵朗逸沉沉叹了口气:“你们俩在江宁风流快活,倒让我一个人整天跟康瀚民纠缠。”

虞浩霆唇角一牵:“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之前跟个女记者打得火热,最近又在绥江行营里弄了个跳芭蕾的女孩子,是不是?”

邵朗逸皱眉道:“偶然碰上的罢了,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虞浩霆一笑:“难道我这里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邵朗逸看了顾婉凝一眼,笑而不语。

顾婉凝见状容色一凛,站起身来,低低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你们聊。”虞浩霆连忙拉住她:“我和朗逸玩笑惯了……”她却轻轻一笑,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不过,你们说笑,也不必逼着别人非听不可吧?”

虞浩霆见她人犹在笑,眼中却全是凉意,刚要开口,邵朗逸已笑着说:“我人在绥江,也听说虞四少如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对顾小姐是情有独钟。”

顾婉凝听了转头对他笑道:“你不必这样给我面子。你们在这里说笑,恐怕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转过头去,是怎么品评邵公子和虞四少的。”

邵朗逸见她唇角微扬,目光却淡如初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顾婉凝又接着道:“你们自然不必在意这些。”说完,便走了出去。

她这一眼看得虞浩霆和邵朗逸心头都是一悸,虞浩霆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冲邵朗逸一笑起身:“我去看看她。”

邵朗逸默然了片刻,忽然又去盛汤,立在厅里的佣人忙走过来道:“汤凉了,我去热一热。”他却摆了摆手:“不用了。”

虞浩霆从花厅出来,见婉凝斜倚在回廊边的栏杆上,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轻轻拨着池中的水。虞浩霆走到她身畔,抚着她的肩,低低唤了一声:“婉凝。”

顾婉凝仍是侧脸望着水面:“我没有生气。”

“那你笑一笑给我看?”

“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那我怎么样才能叫你笑一笑?”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忽然抬起头,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附耳过来,虞浩霆连忙俯下身子,冷不防她另一只手从池中泼起一串水花来,打在他脸上。

虞浩霆一惊,却见她眼中尽是促狭,心中顿时一松,笑道:“好,你耍我。”说着,伸手便将她揽在了怀里,径直去吻她的唇。

顾婉凝连忙用手推他:“你脸上都是水……”虞浩霆捉了她的手,硬是吻了上去,许久方才放开,顾婉凝一边用手帕去抹脸上的水,一边轻嗔:“你那边还有客人!”

“朗逸不算客人,”虞浩霆双手圈牢了她,“那我去陪着他,你陪着我,好不好?”

花厅里的酒宴已经收了,佣人摆了时新的干鲜瓜果。邵朗逸靠在一架暖椅上,刚剥开一枚龙眼,便看见虞浩霆牵着顾婉凝进来,望着他笑道:“刚才婉凝跟我说,你倒不像个带兵的人。”

邵朗逸闻言亦是一笑:“我还真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你,我也不爱管。”

虞浩霆在他对面的贵妃榻上坐下:“这你可怨不得我,你要怨只能怨你二哥。”说着,随手剥了粒葡萄要喂给顾婉凝。顾婉凝却避开了,自己拣了一颗送进嘴里,对虞浩霆道:“你为什么就喜欢呢?”

虞浩霆见她望着自己,沉吟了一下,说:“我没的选。我七岁那年,有一回,父亲从前线回来,抱起我就放在了他的马背上,带着我一直跑到江边,用马鞭指着对岸跟我说‘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他说到这里,莞尔一笑,“从那以后,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倒是他和小霍,不知道有多逍遥……”

邵朗逸听着,“嗤”了一声:“我倒觉得还不如像你那样,既然到头来都是如此,一早就没了其他的心思反而干脆。”

顾婉凝听了奇道:“那你本来想做什么?”

邵朗逸答道:“我本来是学西医的。”

他抬头一笑,却见顾婉凝面上的神情有些怅然:“难怪你这人看起来这么……”她蹙着眉头想了想,才道:“……lonesome。”

邵朗逸心头一震,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上面原有两个哥哥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到了他这里,父亲已没有什么强求。没想到,先是大哥战死在徐沽,随后二哥又被戴季晟怂恿密谋兵变,被父亲亲手击毙在莒山,父亲心痛之下,一病不起,他只得匆匆退学回来主持邵家的军权。本想着待父亲病愈,他便继续回去完成学业,然而这一耽,就是五年。

邵氏是虞军股肱,虞邵两家亦是通家之好。多年来虞靖远对虞浩霆的着意栽培,虞军诸将心知肚明;只是今年他仓促之间接掌江宁一系,若此时邵家军权旁落,难免会人心不稳,他和虞浩霆年岁相仿,自幼一起长大,是兄弟更是知己,不必一诺,已倾生死,如此一来,邵朗逸便更走不得了。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人生的玩笑开得太厉害。

一颗医人的心,到了杀人的时候竟也不会有一丝抖颤,他曾经那样排斥的一件事,接受起来竟也这般自然。偶尔午夜梦回,恍然间,他竟不知道,到底哪一段人生才是真的?

他羡慕虞浩霆的骄傲磊落,也羡慕霍仲祺的纵情任性。而他,只有寂寞,他的寂寞不可说。

他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开这一缕寂寞。

他喝烈酒,杯中凛冽是寂寞;他鞭名马,满眼风光是寂寞;他赏美人,连那名花倾国亦是寂寞……虞浩霆明白他的这份寂寞,却不说破。他想,总有一天,这万里江山,盛世繁华能热了他的血。邵朗逸知道他的心意,可那是他的志气,不是他的。

他终于寂寞到了已经不去在乎自己的寂寞,于是人人都说,邵三公子最洒脱。

他和他都从不说破的一件事,却叫她随口说了,一时之间,他和他都踌躇起来,邵朗逸自失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或许我本来就当不了个好医生。”

顾婉凝看了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我前几天看到一首近人的旧诗,现在想起来,倒像是写给邵公子的。”

邵朗逸眼波一凝,笑道:“是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虞浩霆已凑过去笑道:“你告诉我。”顾婉凝就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虞浩霆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得了然,随即已笑了起来:“你跟他说。”

顾婉凝便轻声道:“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她念了第一句,虞浩霆就含笑盯住了邵朗逸,待她念罢最后一句,邵朗逸双眼微微一闭,嘴角挂着一抹笑意问虞浩霆:

“你带她去过我那里?”

虞浩霆摇摇头:“你不在我去做什么?”

顾婉凝莫名地看着这两个人,却想不出他们话中所指,遂拉了拉虞浩霆的衣袖:“怎么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顾婉凝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便不再说话,只静静倚着虞浩霆,听邵朗逸讲些北地风情间或聊几句他们小时候的趣事,渐渐闭了眼睛,蒙眬睡去。虞浩霆便叫人取了薄毯来,将她揽在自己膝上。

邵朗逸看着他二人这番光景,忽然下颌一抬:“你这是什么打算?”

虞浩霆低头抚着顾婉凝的一头长发:“我要娶她。”

邵朗逸一怔:“她肯吗?”

虞浩霆薄唇一抿:“不肯。”

邵朗逸笑道:“这样的女孩子,自然是不肯给人做妾侍的。”

虞浩霆闲闲说道:“我倒没有想着要她做小。”

邵朗逸听了,有些讶然:“那她也不肯吗?”

“她说她还要念书。”虞浩霆说着,轻叹了一声,“我想着,她对我恐怕还是有些心结。”

邵朗逸惑然看着他:“我瞧着她和你在一起倒是良时燕婉。”

虞浩霆苦笑道:“你早来一个月还不是这样。当初是我逼了她……”

邵朗逸皱了皱眉:“怎么会?这倒不像你了。不过,就算她肯……庭萱你怎么办?”

虞浩霆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抱起顾婉凝上了楼,将她安顿在房里,方才转了回来。

邵朗逸目光雪亮:“原来你瞒着她。”

虞浩霆冷冷道:“我和庭萱又没有婚约。”

“你这就不厚道了,难道你之前没打算要娶霍庭萱?”

“那是以前的事了。要娶她的是虞家,不是我。况且,那时候我也没有遇见婉凝。”

邵朗逸沉吟了片刻,脸色忽然有些肃然:“你父亲和淳溪那边都还不知道你这个想头吧?你把她看好了。”

虞浩霆目光一冷:“我的私事还轮不到旁人插手。”他说着,忽又低低一笑,“反正我总有法子。”

邵朗逸奇道:“什么法子?你也教教我。”

虞浩霆一本正经地说道:“等她有了孩子,父亲和母亲那里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连她也只能乖乖嫁给我。”

邵朗逸失笑道:“你居然也有这一日。”

虞浩霆却浑不在意:“你若遇见了,自然也是如此。”

邵朗逸敛了笑容,望着虞浩霆道:“无论如何,恭喜。”

虞浩霆微微一笑:“多谢!”

邵朗逸到皬山一向住在离酌雪小筑不远的空山新雨阁,虽然他久未回江宁,但是这里的洒扫陈设却没有半分马虎,佣人端来的茶亦是他喝惯的君山银针。他品了一口,回头对副官孙熙平说:“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我回余扬,放两天假给你。”孙熙平立正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皬山的物候比江宁迟了不少,邵朗逸窗前的一盆素馨正在花期,修剪得枝叶扶疏,细白小花略带红晕,他用指尖轻轻捻过花瓣,恍然间想起顾婉凝那一身淡淡的樱粉来。

“你是邵朗逸。”

“怪不得你这么lonesome。”

“偶赋凌云偶倦飞……”

他忽然觉得自己捻着花瓣的左手有一点抽搐的痛,然后——然后,他才反应过来疼的不是手,而是他的心,他忽然一阵伤心。

伤心?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他想起少年时读《诗经》,一篇一篇都是“既见君子”“邂逅相遇”“见此良人”“俟我于城隅”……他就想,他们怎么那么容易就见到了呢?他怎么就偏偏见不到呢?

原来,她在这里。

他忽然一阵伤心,他不是伤心她不是他的,他来不及伤心她不是他的。他只是伤心,他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是有这样一个人的,他竟从来没想过要去寻她。若他没有在这里遇见她,若他这一生都不知道她,那可怎么办呢?

原来,她在这里。

她,是他的。他甚至连嫉妒和遗憾都来不及,他只是想,幸好,幸好让他见到她了,让他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

此时此地此心,终于让他见到她了。

顾婉凝虽然喜欢住在皬山,但为着宝笙的婚礼,八月中还是回了栖霞,因她不爱开风扇,房里便搁了冰,桌上又用冰镇了“玫瑰紫”“无核白”的葡萄,欧阳怡和婉凝都安静地坐着,只陈安琪嘟着嘴转来转去。

“宝笙的性子你知道,她不敢来跟你讲,只好央我来说。她怕你不开心,又不敢违了她家里的意思。”欧阳怡皱眉说道。

顾婉凝一笑:“那我正好省得麻烦了。他们家不会不让宝笙穿那件礼服吧?”

陈安琪冷笑道:“那他们倒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

陈安琪闻言回头一看,却是虞浩霆走了进来,顾婉凝连忙冲她递了个眼色,陈安琪扁了扁嘴巴,没再说话。

虞浩霆径自走到顾婉凝身边,见她膝上放着一件缀着白色蕾丝的纱裙,便问:“这是你们做女傧相的礼服吗?”

顾婉凝笑着点了点头:“不过这回我不做了。”说着,将那礼服递给欧阳怡。

虞浩霆听了问道:“你是嫌弃男傧相吗?我就奇怪,怎么会有人敢找你做女傧相,也不怕你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顾婉凝和欧阳怡听了都是一笑,陈安琪却冷冷道:“要我说,都是宝笙那个大姐使的坏。你脾气倒好,要是我,干脆就不要去。”

虞浩霆见状疑道:“出什么事了?”

顾婉凝忙道:“没什么,宝笙有个姐姐总是欺负她,我们替她不平罢了。对了,宝笙上次说她的捧花想用百合,可她姐姐订了束玫瑰,我原答应到时候带一束给她的,现在得麻烦你们俩了。”她见虞浩霆在这里看着,便不敢再跟陈安琪递眼色,只想着说些琐碎的事情把话岔开。

陈安琪一听却道:“他们家这样欺负你,你倒还想着她的事?”

虞浩霆神色一凛:“到底怎么了?”

顾婉凝和欧阳怡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陈安琪抢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下个星期就是婚礼了,他们家现在突然说不要你做女傧相。你是没听到苏宝瑟说的话,要不是宝笙眼泪汪汪的,连我都不想做了……”

“她说什么?”

陈安琪正说着,忽然听到虞浩霆冷冷一问,又看他目光锐利,一惊之下,竟不敢往下说了,虞浩霆却又问了一句:“他们婚礼是二十六号?”陈安琪忐忑地点了点头,虞浩霆便对站在边上的芷卉吩咐道:“去叫温先生。”他口中的温先生是虞家的总管温乐贤,顾婉凝一听便皱了眉头:“你想做什么?”

虞浩霆往她们对面的沙发上斜斜一倚:“请客。”

片刻工夫,温乐贤就到了:“四少有什么吩咐?”

“二十六号我在官邸给顾小姐过生日,你准备一下。”没等温乐贤答话,顾婉凝连忙说:“我生日还早。”虞浩霆看了她一眼,道:“回头再过一次。”

温乐贤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客人四少预备怎么请?”

“谭秉和的儿子那天要结婚,你照着谭府的宾客名单去请。”温乐贤一听就知道他是跟人赌气,心中纳罕谭家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口中却只能应道:“是。”转念一想,便对顾婉凝道:“不知道顾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我这就去准备。蛋糕从凯斯亭订?”

顾婉凝不接他的话,只对虞浩霆道:“你这是干什么?”

虞浩霆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婚结不结得成。”

顾婉凝起身走到他跟前:“你要是觉得这件事折了你的面子,那我没什么话说;你要是为了我,就算了。”她见虞浩霆不作声,又柔声道,“宝笙是我的好朋友,她结婚我总是要去的,你不陪我一起吗?”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霁,顾婉凝复又浅浅一笑:“不过是上次我替宝笙订了礼服,得罪了她姐姐,她又嫉妒宝笙嫁到谭家去。你要是真叫宝笙结不成婚,反倒遂了她的心意。”

虞浩霆想了想,对温乐贤道:“那算了,你忙你的吧!”

陈安琪见状背过脸冲欧阳怡吐了下舌头,欧阳怡也松了口气,朝顾婉凝盈盈一笑:“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做女傧相。”

顾婉凝刚要答话,却听虞浩霆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三个女孩子闻言皆是一怔,只听他接着道:“你姐姐二十七岁了还没嫁人,你要是也有样学样,拖着我的女朋友,那我可等不了。”

陈安琪和欧阳怡听了,都掩唇而笑,顾婉凝脸已红了,对虞浩霆薄薄一嗔:“你去忙你的事情好不好?”

虞浩霆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皱眉道:“你对旁人都那么好脾气,怎么就对我这样坏?”说着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顾婉凝羞意更盛,用手一推他:“你走吧!”她红着脸转回来,欧阳怡笑吟吟地看着她,陈安琪却神色惘然,顾婉凝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你怎么了?”

陈安琪轻声道:“他待你这样好。”

谭家在江宁是名门望族,谭文锡的父亲谭秉和是江宁政府实业部的总长,他和苏宝笙的婚礼自然冠盖云集,苏家上下见了这样的场面,皆是欣欣然,只有苏宝瑟心中怏怏不乐,她是苏家嫡出的长女,一向看不起这个庶出的妹妹,却没想到她自己不过嫁了个寻常的富家子弟,宝笙竟嫁得这样好。

宝笙虽然事先已将各个环节排练了数遍,事到临头仍不免紧张,好在欧阳怡始终伴在她左右,安慰提点,倒也事事顺遂。陈安琪却有些顾不上苏宝笙,一双眼睛只在宾客中寻觅霍仲祺。

虞浩霆一到,谭秉和便亲自迎到了华茂饭店门口,他自然是坐了主宾那一桌,苏兆良一家亦上前寒暄。虞浩霆见状也起身应酬,言谈虽然客气,但举止之间仍是一派傲然,他说了两句,忽然对身后的杨云枫一示意,杨云枫便将一个黛紫色的丝绒盒子捧到了宝笙母亲面前,只听虞浩霆道:“二夫人好!之前我的女朋友在学校里承蒙令爱照顾,一直不曾谢过。今日我来得仓促,略备了一份薄礼给宝笙小姐添妆,还请夫人笑纳。”

苏兆良见他竟这样殷勤,惊诧之下,只连声道:“四少太客气了,这真是……,这怎么好意思?”这边宝笙母亲从杨云枫手里接了那礼盒,苏宝瑟已抢先打开去瞧,只见里头是一套嵌红宝的钻饰,光彩璀璨,十分华丽,倒比苏宝笙今日戴在身上的那套珍珠镶钻的首饰还要贵重,他这一手做派席间众人皆未料到,苏家人惊疑之间犹要推辞,虞浩霆却已坐了下来,低了头和顾婉凝说话。

苏宝瑟惊羡之余脸色更是难看,忍不住去打量顾婉凝,只见她身上一件蜜合色的芙蓉妆织锦旗袍,襟边的扣子皆是珍珠,虽然颗粒不大,但一粒粒浑圆光润,皆是一般大小,却也难得;顾婉凝除了耳边一对碧汪汪的翡翠坠子,就只在指间套了一枚钻戒,克拉数诱人倒还在其次,中间那粒大钻竟是一颗紫钻,衬着她皙白纤细的一双素手,着实炫人眼目。

苏宝瑟返席落座,悄声对她母亲道:“虞家怎么这样阔气?顾婉凝手上的那粒戒指不说,宝笙不过是他一个女朋友的同学,这虞四少竟也这样大方?”

苏夫人俯在她耳边道:“虞家三代兵权在握,本就阔气得很,只是四少母亲家里倒比虞家还要豪奢。”

苏宝瑟诧异道:“什么人能比虞家还阔?”

苏夫人扫了她一眼:“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虞总长的夫人原是谢家大小姐,这陵江南北怕有一多半的资财都是谢家的。你瞧着冯家开银行、开交易所,热闹得不得了,还不是谢家的荫蔽?就兴平家的厂子算起来也有谢家的股份。那虞四少真真的是个天之骄子, 他眼里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苏夫人说的“兴平”,正是苏宝瑟的丈夫,她听了只是咋舌,只是她无从妒忌顾婉凝,反倒愈发妒忌起宝笙来。

顾婉凝见了苏家上下的神色,悄声对虞浩霆说:“你今天这样,苏小姐心里恐怕是要恨死了。”虞浩霆道:“我就是要叫她不痛快。”

婉凝轻轻一叹,俯在他耳边道:“不过是女孩子间一点争强好胜的想头,不值得你花心思。”

虞浩霆只觉她在自己耳边吐气如兰,心中一荡,揽住她道:“我只为了你高兴。”顾婉凝颊边微微一红:“我又没有在意她。而且……”虞浩霆见她神色娇羞,欲言又止,追问道:“而且什么?”

顾婉凝低低说道:“而且你不必待我这么好。”

虞浩霆一笑,握住她的手:“你总算知道我待你好了吗?”说罢,又低头凑到她耳边,“我们回去吧。与其在这儿看别人结婚,不如我们自己洞房花烛去。”顾婉凝顿时红霞浮面,躲开了他。

“看样子这顾小姐是要留在四少身边了,不过,她就算真要进门,也得先等等少夫人吧?”龚晋仪打量着虞浩霆和顾婉凝,对汪石卿笑着说。

汪石卿淡淡一笑:“旁人千金一笑,四少纵是万金又如何?”

龚晋仪听了笑道:“我正经问你,你倒敷衍我。你不知道,那天四少带她到我家来,连我父亲都特意问了。”

“哦?龚次长问什么?”汪石卿随口问道。

“说来好笑,他问我顾小姐是不是姓顾?父亲说总觉得她像个什么人,却又想不起来。”龚晋仪莞尔一笑,“我心想芙蓉如面柳如眉,大约美人到了极处都是一样的,也不知道父亲是想起了什么人,却不敢跟他这么说。”

汪石卿听了却疑云顿起,他深知龚揆则心思缜密,筹谋老成,若不是意有所指,断然不会问到顾婉凝。他又想了一遍当初霍仲祺的话,却并无可疑之处。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他忽然心念一动:若是小霍……那他去查的事情恐怕就靠不住了。汪石卿一念至此,反对龚晋仪笑道:“你倒敢翻你父亲的闲话。”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汪石卿走出来,打了个招呼给他的副官张绍钧。“你去一趟湄东,现在就去,查一个叫顾鸿焘的人,是前任的驻英国公使。”

张绍钧问道:“参谋长想查什么?”

“所有事。回来直接找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张绍钧点头去了,汪石卿才转身回来,远远望着顾婉凝,目光中一片深冷。

这边典礼已然开始,苏宝笙一身白缎子礼服,清秀的面容都遮在白纱之后,她微微垂了眼眸,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她挽着父亲,一步一步踩在红毯上,纤柔中带着笃定。这许多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她都是顶不起眼的那一个,她人不聪明,相貌也不出挑,又不爱说话,别人提起她,不过是随口夸上一句娴静柔顺罢了。

直到,她遇见他。

她家里人都不能相信,谭家居然会来向她提亲。她母亲慌得什么似的,还偷偷搂着她哭了一回,她忽然就成了家里的珍宝,连父亲也对她有了两分客气。这都是因为她遇见了他。

其实,她和他在一起,也很少讲话,无非是他在说,她在听。她也听说,他有许多风流故事,可是他待她总是十分好的,从没有人像他这样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现在,之子于归,她终于要嫁给他了。原来上天终究也安排了一个良人给她。她这样想着,几乎要落下泪来,泪雾隔着薄纱,叫她更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听见自己那声“我愿意”,恐怕是她这一生最勇敢最笃定的一句话了。

婚礼虽是西式礼节,但新郎新娘礼毕又到花园拍过照之后,谭文锡还是依了国人的礼节出来敬酒,宝笙则由几个女傧相陪着在偏厅的新娘房休息,几个人正吃着点心说话,忽然谭文锡和几个男傧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却是霍仲祺。

谭文锡走过来对苏宝笙笑道:“出去跳舞。”说罢,又对他妹妹谭昕薇笑道:“人我给你带来了。”接着,便听谭昕薇娇娇唤了一声“仲祺哥哥!”,径自走过去挽了霍仲祺的手臂。

陈安琪一见这个情形,神色就有些不快,却见霍仲祺已神态自若走过来招呼道:“欧阳小姐、陈小姐。”

谭昕薇闻言一怔,对霍仲祺道:“怎么我哥哥的女傧相你倒都认得?”

霍仲祺笑道:“我不也认识你吗?”

谭昕薇却嘟了嘴:“你在外头总认识那么多女孩子!”

谭昕薇只为跟霍仲祺撒娇,这句话原是无心,不想却听得陈安琪心头一怒,她也是娇纵惯了的千金小姐,怎么肯吃这个亏?当下便对霍仲祺道:“拘束了这半日,我倒想跳舞了,不知道霍公子有没有兴致?”说着,便将手伸到他面前,眼波流转,甚是娇媚。

霍仲祺在交际上头一向倜傥,见她当众相邀,哂然一笑便执了她的手:“乐意之至。”

谭昕薇万料不到陈安琪竟这样大胆,眼看着自己已挽在霍仲祺身边,竟还开口邀他跳舞,面色一沉,撒娇道:“不行,你答应了陪我跳舞的。”

这一下房中诸人都暗笑起来,等着看他们三人如何收场。霍仲祺已执了陈安琪的手,自是不便放开,便对谭昕薇笑道:“我又不急着走。”说着便去抽自己的手臂,谭昕薇却攥住不放。她哥哥谭文锡眼见纠缠得不像样子,便上前拉开了她攀着霍仲祺的手,笑着说:“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也不怕小霍笑话你?”谭昕薇嘴巴一扁,这才松了手。

霍仲祺冲谭文锡和苏宝笙点头笑道:“那我们就等新郎新娘开舞了。”

陈安琪也不看谭昕薇,只凑到霍仲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霍仲祺听了一笑,当下便携了她出去。待走到门口,陈安琪却忽然回过头来笑着瞟了谭昕薇一眼,又娇俏又傲气。谭昕薇气恼之下,却无从发泄,只对苏宝笙说:“三嫂,你的女同学怎么这样轻狂?”

新郎新娘出来开了舞,宾客们也纷纷下场。欧阳怡却走到顾婉凝身边,一面笑一面跟她说了刚才的事。一曲终了,陈安琪也挽着霍仲祺走到这边。顾婉凝和欧阳怡一见她俩便住了口,只掩唇而笑。

陈安琪脸上顿时红了,娇嗔着说:“你们是不是在说我?”

顾婉凝促狭道:“我们没有在说你,我们是在说……小霍的人缘真是好。”她在栖霞日子久了,许多称谓不知不觉终已随了虞浩霆。

霍仲祺原本就是有心事的人,此时更被她说得面上一红,他只是懊恼怎么人人都偏要到她面前来说这些事情。

虞浩霆却会错了意,对顾婉凝道:“他比你还大几岁呢。”顾婉凝方觉失言,对霍仲祺歉然一笑。不料,虞浩霆又淡淡道:“不过,你这么叫也没错。他日后总要叫你一声四嫂。”

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但霍仲祺一惊,连不远处的汪石卿亦是一震。

他二人对虞家的情形知道得极为清楚,一来,顾婉凝身世单薄,苏宝笙这样的身份嫁到谭家已是高攀,虞家更是断然不会娶顾婉凝这样的女孩子;二来,还有更要紧的一层,虞霍两家虽无婚约,却早有默契,霍仲祺的姐姐霍庭萱现下在国外留学,只等她回国便要和虞浩霆结婚。这件事虞浩霆虽然不甚热心,但也从无异议,只因他的性子冷傲惯了,长辈们也不以为意,都觉得虞霍两家联姻实是天作之合,他们二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外人虽不知晓,但和虞霍两家走得近的亲眷都明白,虞家少夫人的位子除了霍庭萱再不作第二人想。

此时,虞浩霆竟对霍仲祺说出这样一句话,欧阳怡和陈安琪都道他和顾婉凝调笑惯了,没有在意,霍仲祺心里却波涛汹涌起来,四嫂!四嫂……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听了这句话,心神震动,竟不是为了姐姐,而是为了她。当下强笑道:“四哥,你跳不跳舞?你要是不跳,我就请婉凝了。”

虞浩霆含笑扫了他一眼:“你等着吧!”便牵着顾婉凝进了舞池。

霍仲祺见虞浩霆拥着顾婉凝翩翩起舞,心中惆怅,即向这边两个女孩子告辞。他刚一走,欧阳怡就对陈安琪俏皮地一笑:“你还不快跟了去,万一他去找那个谭昕薇呢?”

陈安琪今天主动邀他跳舞,半是为了他,另一半倒是为了和谭昕薇别苗头,方才淡定下来,心下已有些懊悔,怕他看轻了自己,此时听欧阳怡这样一说,不由得愈加羞恼:“好啊,你也来取笑我!”说着,抬手就去瘙欧阳怡的痒,欧阳怡最是怕痒,见她朝自己过来,便慌忙去躲,没想到一个不稳,就往地上跌了下去,她轻呼一声,心道“糟糕”,这下要当着许多人出洋相了!不想背后一稳,竟有人托住了她,她转脸一看,正是虞浩霆的侍卫长卫朔。

欧阳怡面上一红,连忙轻声说道:“谢谢!”卫朔却面无表情,也不看她,只略点了下头,待欧阳怡一站稳,便将手收了回来,更向边上让了一步。陈安琪走过来瞧了他一眼,对欧阳怡道:“这人动作好快。”

欧阳怡嗔道:“你还好意思说!差点让我摔在地上。”说着也看了一眼卫朔,却见他面容刚毅,神色冷峻,一双眼睛锐利地扫在场中,和这满堂的衣香鬓影倒分明是两个世界。

宝笙婚礼过后,转眼就是中元节。虞浩霆对这些事向来不大上心,这一晚又要等绥江的消息,到淳溪陪着虞夫人行了祭礼,就去了陆军部。

此前邵朗逸刚回到江宁没几天,绥江就传来消息,蔡正琰一把刘民辉的儿子交还给他,刘民辉便立即将他送到了俄国,北地朝野哗然。邵朗逸一面急电斥责蔡正琰处事欠妥,一面严词要求康瀚民彻查此事,否则自己无法向江宁政府交代。康瀚民震怒之下,下令暂停刘民辉的职权,然而,他的电令刚一下到刘民辉军中,刘民辉便宣布脱离康氏,拥兵自立,更抢先接管了兴城。康瀚民一时间进退维谷,刘民辉虽然此时尚是孤军,但外有俄国支持,若再同虞氏连成一线,恐怕局面顷刻之间立改。

于是,邵朗逸一回绥江,康瀚民的特使就到了。康瀚民急,邵朗逸却不急,一谈就是五天。康瀚民又联络在江宁的关系打探虞浩霆的意思,得到的消息却是刘民辉已向虞氏示好,承诺愿意改旗易帜,服从江宁政府,条件是和虞浩霆平分北地四省。

顾婉凝吃过晚饭,便和官邸的侍从打了招呼要出门,来的人却是蔡廷初。他早先是因了顾婉凝的事情被调去卫戍部,此番回来,这边一有事情,但凡有他当班,一班同僚便总是推了他去。顾婉凝一见又是他过来,心下也有些好笑:“我去瓴湖公园。你不要再带人出来了。”

蔡廷初见她手里捧着一个十分精巧的莲花灯,犹豫了一下,说:“四少……”

顾婉凝便道:“四少那里我跟他说。”接着又轻轻一笑,“不会为这个把你调走的。”

蔡廷初本就年轻腼腆,听她这样一说,脸上便一热,答了声“是!”当下便叫人开了车子出来,陪着顾婉凝去了瓴湖。

一路上,沿途不时有人焚化锡箔彩纸,路边的店铺都设了摆着瓜果香烛的香案,关门歇业。顾婉凝让车子停在了公园门口,对蔡廷初道:“我去放了灯就回来,你们不用进去了。”蔡廷初见瓴湖公园此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便道:“里面人多,又是晚上,还是我陪着小姐吧。”顾婉凝点了点头,捧着那盏灯往里去了。

她在湖边寻了个稍微僻静些的地方,此时,湖面上已浮了许多彩灯,有的灯上还依稀写着字。顾婉凝望着那幽深的湖面,想起一年多前,她带着旭明和父亲的骨灰回国,原本还以为能找到母亲,却没想到,等着她的只是梅林深处的一块墓碑。

小时候,父亲总是哄她和旭明,说母亲病了,不能长途跋涉,等在国内养好了病就会回来。一直到她十岁那年,父亲才终于说,母亲病故了。旭明原就对母亲没有记忆,大哭了一场也就算了。可是她不信,她知道母亲当年是为什么回去的。她总想着,也许母亲只是被那人绊住不得自由而已,就算是她真的生了病,他也会想尽世上的法子把她医好的……可是,原来都是自欺欺人,母亲早已经不在了,十二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在了。

若母亲泉下有知,看到她如今的处境,怕是亦难安眠吧?

她怔怔想着,心中痛楚,不觉落下泪来。蔡廷初见她默然流泪,却想不出如何劝慰,只好道:“小姐,湖边风凉,不宜久立。”

顾婉凝闻言回过神来,匆匆用丝帕抹了眼泪,对他点了点头,蹲下身子,将手里的灯放在地上,从手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来,划了两下却都没有点着。蔡廷初连忙掏出自己的火机,替她点了那灯,烛光一亮,更照见她神色凄然。

顾婉凝捧了灯放在水里,一朵莲花便随着粼粼波光缓缓浮开了,她看着那灯悠悠漂远,和其他的灯汇在一处,才转过身对蔡廷初说:“我们回去吧。”

顾婉凝刚走出了几步,忽然一个影子斜斜朝她撞了过来,蔡廷初用手一拦,那人却不闪避,直撞在他身上。顾婉凝看时,却是一个玲珑娇小的女孩子,便伸手过去扶她:“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孩子一脸惊惶地抓住她的手臂:“西门在哪边?”

顾婉凝扶着那女孩子站起来,忽然觉得她神色有异,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却浑然不觉,原来这女孩子一双眼睛竟是盲的。

“姑娘,你家里人呢?”那女孩子听见顾婉凝问她,定了定神才说:“我之前和齐妈在西门,她去买洋火,忽然来了好多人……我就找不到她了 ……”

“你说的齐妈什么样子?我们帮你到那边找一找?”

那女孩子听了面露愧色:“我不知道。”

顾婉凝一听,方才想起她双眼既盲,自然是看不到别人的样貌:“那我先陪你到西门那边看看。”

那女孩子闻言点了点头:“多谢你了。”

顾婉凝扶着那女孩子到了瓴湖公园的西门,四处询问,却都没有人认识这女孩子。蔡廷初看了看表,已经快九点钟了,便对顾婉凝道:“小姐,不如把这位姑娘交给巡警,她家里丢了人自然会到警署报案的。”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女孩子急忙说:“你们把我留在这儿吧,兴许齐妈会回来找我。”

顾婉凝见她容颜秀丽,年纪又小,且双眼不能视物,不免有些踌躇,想了一想,道:“姑娘,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太安全,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我们不是坏人。”

那女孩子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咬唇道:“我住在霁虹桥的燕子巷。”蔡廷初听了,对顾婉凝道:“那倒不远。”

顾婉凝扶着那女孩子上了车,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兴许你家里人已经回去了,正等着你呢。”那女孩子点了点头,“真是麻烦您了,多谢!”婉凝握着她的手道:“不客气。”

那女孩子腼腆说道:“我姓秋,叫月白,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

顾婉凝听了,盈盈一笑,忍不住赞道:“唯见江心秋月白。你这名字真好听!我叫顾婉凝。”那女孩子终于也是一笑。

等车子到了巷口,婉凝拉着秋月白下车,两人已是有说有笑十分熟络的样子。秋月白抬手向里面一指:“我家就在最里面那个院子。”眼看走到门口,婉凝忽然想到蔡廷初他们都是一身戎装,怕惊扰了月白家里,便道:“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陪秋小姐过去。”蔡廷初答了声“是”便停了脚步。

她陪着秋月白刚一走到门口,只见院门敞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一见她们,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姑娘,姑娘,可见着你了!吓死我了,这让我怎么跟……”她一眼瞧见顾婉凝,突然住了口,只上来扶秋月白。

月白连忙道:“齐妈,我没事,是这位顾小姐送我回来的。”

那齐妈听了,略一打量顾婉凝,便知她身份不俗,连忙道谢:“多谢小姐,谢谢您了!”

婉凝陪着月白进了院子:“举手之劳而已。你们小姐行动不方便,下次出去一定要小心。”

两个人扶着月白在天井中坐下,婉凝便道:“你到家了,好好休息,我回去了。”却见月白迟疑了一下,说道:“顾小姐要是方便的话,喝杯茶再走吧。”她双眼不能视物,极少出门,平日只是齐妈照顾着她,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也没有,今日危难之中遇到顾婉凝,却是难得。

婉凝见她神色殷切颇有几分期待,便不忍拒绝,笑着说:“好,那我就打扰了。”

今日是盂兰盆节,郭茂兰又不当值,只是近日陆军部的事情多,他到了这个钟点方才得空出来,想着秋月白必然已放完河灯回了家,便直接来了霁虹桥。

不料,他一走到燕子巷便看见巷口停着一辆汽车,车牌竟是栖霞官邸的。郭茂兰心中一凛,思忖片刻,还是走了进去,远远望见巷底站着两个军装侍从,心绪愈发沉重起来。

他刚一走近,一个侍从已瞧见了他,“郭参谋!”语气中颇为惊讶。郭茂兰一看是蔡廷初,压了压心思,从容道:“我刚才路过巷口,看见外面停了辆官邸的车子,就进来看看。你们怎么这里?”

蔡廷初道:“顾小姐在里面。”

郭茂兰暗自松了口气:“怎么回事?”

蔡廷初一笑,“顾小姐去瓴湖放灯,碰到了这家的秋小姐。这位秋小姐双眼不能视物,和家人走散了,顾小姐就把人送回来了。”

郭茂兰道:“你们怎么不进去?”

“顾小姐怕我们带着枪吓着人家家里。天不早了,或者您过去催催小姐,回去晚了四少那边怕要找人的。”

郭茂兰点点头,一进院子便听见顾婉凝和秋月白说话的声音,他略一踌躇,还是一打帘子走了进去。

顾婉凝一见是他,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秋月白欣喜地说了一句“你来了?”那齐妈也上前招呼道:“郭少爷。”郭茂兰则神色尴尬地对顾婉凝点头示意:“顾小姐。”

这一来,房中三人都是惊诧不已。顾婉凝瞧着郭茂兰和秋月白的神情,已猜出了几分。秋月白却一脸疑惑,“你们认识?”郭茂兰走到她身边,柔声道:“这位顾小姐是我长官的女朋友。”说着,又对顾婉凝道:“今天的事多谢小姐了。”

顾婉凝看看他,又看看秋月白,笑道:“不客气。没想到今天这么巧。”

郭茂兰尴尬一笑,“已经九点三刻了,小姐要回官邸吗?”

顾婉凝听了,便起身告辞,郭茂兰送她出来,见她低了头掩唇而笑,遂道:“顾小姐,茂兰有个不情之请,今天的事,能不能请小姐不要对四少提起?”

顾婉凝抬头看了看他,犹疑着问:“你们谈恋爱也要他批准吗?”

郭茂兰沉吟了一下才说:“如果是结婚,还是要向四少报备的。”

顾婉凝见他说得正经,忍不住又是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顾婉凝出了院子,见郭茂兰仍然跟着她往外走,就停了脚步,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对了,刚才秋小姐家里的电灯有一个不亮了,能不能麻烦郭参谋帮忙去看一看?这样晚了,她家里又只有两个女子。”

郭茂兰一听便知她是找个借口让自己回去,当下答了声“是”就转身往回走。

蔡廷初见她吩咐郭茂兰去做这样的小事,便说:“我去看看吧,让郭参谋送小姐……”话还未完,却见郭茂兰已快步进了秋家的院子,只好作罢。

“你不是去瓴湖么?怎么去了这么久?”顾婉凝听虞浩霆问起,便跟他说了送秋月白回家的事,只略去遇见郭茂兰一段不提。

虞浩霆听了微微一笑:“你这样好心。”

“她一个女孩子,又是看不见的,难道你碰见了,不帮她吗?”

虞浩霆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要看她美不美了。”

顾婉凝瞥了他一眼:“一定要是美人你才肯帮吗?”

虞浩霆笑道:“要是不美,我或许还叫人送她一送;要是美人,当然是要带回来了。”他戏谑地瞧着顾婉凝,等着她嗔恼自己,然而顾婉凝只淡然一叹:“我就是怕她碰到像你这样的人,才一定要送她回去的。”

虞浩霆轻轻揽在她腰间,忽然问道:“你怕不怕我带别人回来?”

顾婉凝秋水般的一双眸子凝望着他:“那你是不是就肯让我走了?”

虞浩霆薄唇一抿:“我才不信你舍得我。”

顾婉凝垂了眼睛,低低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虞浩霆默然不语,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仿佛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他忽然用力将她拥进怀里:“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你这一辈子,都得是我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格外倔强,顾婉凝听在耳中,心底却是一片柔静。她想,会不会,会不会她和他真的可以……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她想跟他说她的母亲,她的……虞浩霆见她这个样子,目光中突然闪出十分骄傲的神气来:“你是想跟我说,你还要念书吗?你只管去念,哪怕你从乐知毕了业,再去念大学呢!反正我也不急,等我的仗打完了,你念什么也该念完了。”

顾婉凝听他说着,忽然神色一黯:“打来打去很有意思吗?”

虞浩霆道:“打来打去当然没意思,我就是不想再打来打去了。之前在皬山,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康瀚民、戴季晟,还有西南的李敬尧……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他说到这里,墨黑的眼瞳中已蕴了笑意:“婉凝,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

顾婉凝看着他这样神采飞扬,心底却渐渐苍凉起来,喃喃道:“何必什么都要最好的。”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他说罢,骤然发觉她眉宇间尽是凄然,诧异道:“你怎么了?”

顾婉凝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起我母亲了。”

虞浩霆猜想必定是她今日去瓴湖放灯,触动了心事:“我没想着你也会去放灯,我该和你一起去的。”

顾婉凝见他神色歉然,便柔声道:“其实,我也不信这个。去年中元节欧阳带我去瓴湖,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因为清明的时候我不能到母亲墓前亲自祭扫,才借着放灯寄一点心意罢了。”

“你母亲没有葬在江宁吗?”

顾婉凝闻言心中一慌,忙道:“我母亲的骨灰当年是父亲专程带回国安葬的,所以葬在了湄东。”

虞浩霆听了便道:“明年我陪你一起去。”

婉凝抿了抿唇,连忙摆手:“千万不要!虞四少出门的排场我可见识过了,你和我一起去,只怕要吓到我母亲。”

虞浩霆闻言一笑,执了她的手:“咱们去告诉她,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让她放心,不好吗?”

顾婉凝怔怔望着他,心里忽然堵得厉害,泪水倏然而出。虞浩霆赶忙用手去抹她的眼泪,一时哭笑不得:“你这是怎么了?”

顾婉凝却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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