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佳期/昨夜才掠过心底的一场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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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浩霆回到行辕,天已经擦黑了,虽然他一言一行都和平日没什么分别,叶铮却总觉得心里堵了什么似的,犹豫再三,还是悄悄把卫朔拉了出来,和他耳语道:“刚才……顾小姐来了。”

卫朔愣了一下,皱眉看着他:“你别胡闹,什么顾小姐?”

“就是四少之前的那个女朋友,邵司令叫孙熙平送过来的。”

“那你怎么不早说?”

卫朔转身就要去找虞浩霆,叶铮一把拉住了他:“人已经走了。”

卫朔一向沉稳,此时眼中却尽是惊怒之色:“你怎么能让她走呢?”

叶铮见他竟然恼了,便低声解释道:“是她自己非要走,我才派了辆车送她去眉安。你们要是早回来半个钟头还能碰上。”

卫朔一听,转身就往回走,叶铮连忙又去扯他,“汪处长说,四少为她闹了不少风波,现在战事要紧……”

卫朔挥手甩开他:“我不知道他说什么,我只知道这两年四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郭茂兰正好出来,听到他们两人声音渐高,竟像是在吵架,便走过来笑问:“你们说什么这么热闹?”

卫朔平了平心绪,对郭茂兰道:“顾小姐来了,让他送回眉安去了。”

郭茂兰惊诧地看了叶铮一眼,也顾不上和他说什么,只对卫朔道:“你去跟四少说吧,我去给眉安那边打电话,叫他们无论如何把人留下。”

卫朔进了书房,到底也有些犹豫,虞浩霆听到他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批阅手里的公文。

卫朔一直走到他书案前,才低声问道:“总长,顾小姐来了,您要不要见一见?”

虞浩霆轻轻“哦”了一声,仍是低头看着手里的函件,那一页却再也翻不过去。

卫朔默然看着他,眼里掠过一丝痛色,跟在他后面的叶铮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房间里静得能听见三人的呼吸。

大约有五分钟的光景,虞浩霆忽然抬起头看着卫朔,声音极轻,语气中却是罕有的柔和:“你刚才说——谁来了?”

“四少,顾小姐来了。”

他怔了怔,目光越过卫朔,试探着向外看了一遍,面上尽是犹疑:“人呢?”

卫朔转脸看了叶铮一眼,叶铮赶紧答道:“顾小姐来的时候您不在,她就说要走,我安排了车子送她去眉安,您要是早半个钟头回来,就碰上了。”

他话犹未完,虞浩霆已霍然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郭茂兰迎面进来,一见这个架势,连忙让开,跟在他身后道:“总长,我已经给眉安那边打了电话,顾小姐要是到了,叫他们先把人留下。”

虞浩霆却浑然没有听见一般,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吩咐道:“备车。”

叶铮在后面虚着声音提醒道:“四少,已经走了一阵子了,追……”虞浩霆眼神冰寒地扫了他一记,生生把他后面的话给噎了回去,只好自己一溜小跑着亲自出去叫车。

虞浩霆出了行辕,径自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对开车的侍从道:“下来。”那人赶忙下车让在一边。虞浩霆也不理其他人,在行辕门口掉了个头,便朝眉安方向飞驰而去。

卫朔只好上了后面的车子,郭茂兰和叶铮也顾不上再叫别的车过来,两个人一起上了车,叫司机紧紧跟住虞浩霆。叶铮在后座上一脸苦相:“四少不会真要追到眉安去吧?”

郭茂兰“哼”了一声,冷然道:“这个钟点眉安那边火车是没有了,不过,你最好盼着顾小姐不会一到眉安就上船。”

叶铮一听,拉住郭茂兰的手臂问道:“你不是给眉安那边打电话了吗?你打了吧?啊?你打了吧?”

郭茂兰叹道:“打是打了,可是不知道顾小姐去不去眉安行辕。你的人要是直接送她去码头,我也没有办法。”

“那你怎么不叫他们去码头看着呢?”叶铮摇着他的手臂急切地说道。

郭茂兰扫开了他的手,却是一脸的无所谓:“他们又不认识顾小姐。”

“那样的美人儿还用认识?”叶铮撇着嘴靠在座位上,可怜巴巴地看着郭茂兰,“那要是追不上了怎么办?你说四少会不会……”

郭茂兰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你放心,总长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先前有一回,云枫把顾小姐丢了半个钟头,四少也不过是骂了他两句,说再有这样的事情叫他到陇北去戍边罢了,没事的。”

“啊?”叶铮软软地趴到前座靠背上,凑在卫朔边上嘀咕道,“要是四少回来发脾气,你可得替我求求情,哪怕让你揍我一顿也行,千万别让我去陇北。”

卫朔冷冰冰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只想着你自己。要是真找不到人,四少还不知道要怎么难过。”

一句话说得叶铮哑口无言,半晌才喃喃道:“都是你们不好,我先前问你们,你们什么也不说,我哪儿知道她这么要紧?”

车子又开了半个小时,虞浩霆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们也只能跟着。叶铮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急速后退的景物,忽然冒出一句:“我饿了。”

郭茂兰不理他,卫朔却回了一句:“四少也没吃饭呢。”

叶铮被他顶得气闷无比,只是纳闷,平日里最是厚道的一个人,怎么今天这样刻薄?

可他到底是顽闹惯了,耐不得寂寞,老实了一会儿,又开始没话找话:“话说回来,这个顾小姐还真是个美人儿,怪不得何思思那样的电影明星,四少也不放在眼里。如今一看,什么韩家的六小姐、七小姐也都是庸脂俗粉了。”

郭茂兰轻轻咳了一声,对叶铮道:“要是见到顾小姐,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些人,尤其是你那个何思思。”

叶铮听他这么一说,倒来了精神,贼兮兮地一笑:“这还用你说?怎么了?她很能吃醋吗?她是因为这个跟四少闹翻的?”

郭茂兰叹了口气:“不管她吃不吃醋,四少都不痛快。”

叶铮想了想,道:“别说四少,就是我见了她,也觉得不痛快。”他说着,脸上竟带出些惆怅来,“今天她来的时候,我看她就不太高兴的样子。哎,你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要是四少把她接回来,我们想想法子哄她高兴?”

郭茂兰一听这话,就想起谢致轩来,要是没有谢致轩,顾婉凝和虞浩霆也许就不会闹得那么僵,虞浩霆兴许就会带着她一起去沈州,她就不会出事没了孩子,两个人就不会分手,虞浩霆就不会这样白白伤心两年,他们就不会这个时候没着没落地开车去眉安……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身边这张欣欣然跃跃欲试的脸,忽然就有些头痛,再也不想跟叶铮说话了。

天色沉成一片浓丽的雀蓝,一颗颗的星子渐次闪烁起来,银汉清浅,纤云无声。

从燕坪镇出来也有一个多钟头了,看样子虞浩霆是真要开到眉安去,但愿那边的人能留住顾婉凝——郭茂兰看着窗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然听见叶铮兴奋地喊了一声:“顾小姐!茂兰,顾小姐!”

他顺着叶铮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前头几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军车,一个穿着浅色衬衫格纹长裤的女孩子背对车子站着,正转头向这边张望。说话间便离得近了,虽然那女孩子不再回头,但那娉婷楚楚的背影,正是顾婉凝。

停在边上的车子敞着发动机盖,一看就知道是路上抛了锚,郭茂兰心里一宽,暗自感慨:这车坏得真是懂事,比叶铮强多了。再看叶铮,已经是眉开眼笑,连声念叨:“车坏了,车坏了!”

两辆车子都戛然而停,虞浩霆从车上下来,手却扶着车门一动不动。

顾婉凝刚才远远看见两辆车子朝这边过来,心头一悸,不必再看就知道,是他来了。

她听见他们停车,听见车门开合,听见送她的侍从立正行礼:“总长!”

她总要看他一眼吧?

她迟疑着转过身来,目光一触到那人,竟再不能移开。

虞浩霆缓缓走到她跟前,唇边似有笑意,眉头却轻轻蹙着,柔如春风的眼波中夹着一抹犹疑的痛楚,仿佛眼前他正走近的是昨夜才掠过心底的一场好梦。

他低头看着她,她微微仰起的面孔晶莹剔透,墨玉般的瞳仁里只有他的影子。他心口突然一疼,可那刺痛牵出的却是他已经许久不曾记起的温柔酸涩。

顾婉凝被他看得两颊发烫,慌乱地别开了脸庞。他觉得他是应该说点什么,可又迟迟不敢开口,他怕他一开口,一旦说错了什么,她立刻就不见了。

过了许久,他忽然艰涩地说了一句后来每每想起都茫然不解的话:

“你——是不是长高了?”

他声音虽不大,但此时夜色沉静,卫朔他们站得也不是太远,于是,每个人都听到了他这一句。叶铮迅速用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却仍是笑了出来,郭茂兰在喉咙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只有卫朔不声不响,脸色却和缓了许多。

话一出口,虞浩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却见顾婉凝先是讶然,随即垂了眼眸低低道:“有一点。”

虞浩霆见她竟肯好声好气地答自己的话,眉宇间不知不觉便泛起了笑意,几乎就要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她这样千里万里地来见他,是因为她也念着他吗?

他心意至此,却不敢再想。

不会。

他知道不会。他那样求她,她都不肯跟他回去;他那样求她,她都不肯看他一眼。

不会的。

他勉强镇定下来,沉了沉心意,唯恐惊动到她一般柔声问道:

“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了?你告诉我,我去办。”

“我没事。”

顾婉凝头低得更深,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我要回去了。”

虞浩霆一怔,却说不出留她的话,喉头动了动,嘴唇竟微微有些颤抖,惑然道:“你来——不是要见我吗?”

顾婉凝抬起双眸,正触到他眼中深重的疼惜和失落,方才撑起的气力仿佛一瞬间都化尽了,心中狂跳,慌乱地躲避着他的目光:

“是……是邵朗逸骗我说你受了伤,不肯回江宁,让我来劝你回去。你怎么会受伤呢?真是蠢!我居然也会信……我没有别的事,他是骗我的,我要回去了。”

她多说一句,虞浩霆面上的笑意就深一分,待她语无伦次地说完,他闭目一笑,喃喃道:“是要我受了伤,你才肯来见我吗?那也容易。”

说着,转头朝边上扬声道,“卫朔,朝我开一枪!”

那边三个人一听,都面面相觑,这两个人耍花枪就不用玩得这么大了吧?

虞浩霆见顾婉凝低着头默不作声,又回头催道:“卫朔你听见没有?随便哪里,开我一枪,快!”

卫朔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虞浩霆,拔出佩枪,“咔嗒”一声开了保险。郭茂兰和叶铮都吓了一跳,叶铮忽然大声喊道:

“顾小姐,麻烦你站开一点!”

“你装什么?”

顾婉凝面上一红,蹙着眉嗔恼地瞥了虞浩霆一眼,转身就走。然而,才刚走出一步,虞浩霆就攥住了她的手:“我这儿的事情还没完呢,说不定哪天我就受伤了,你等一等好不好?”

“你会受伤?你问问他们,谁敢让参谋总长……”

后面的话随着她被虞浩霆轻轻一牵拥进怀里戛然而止,他梦呓般在她耳边念着她的名字:“婉凝。”

顾婉凝刚要挣扎,却发觉他的声音,他的手,他的人都在不停地抖颤:“你不来,我不敢去找你;你要走,我也不敢拦你,可是……”

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在竭力汲取着什么,他的脸颊紧紧贴在她额边,却不敢用力去抱她,“可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让我看你一眼就走,你不能这样。说不定哪天我真的就受伤了,你等一等好不好?”

她倚在他怀里,看着两年来环绕在她身边的高墙深壑在她眼前一层层地坍塌平复,她没有力气去抵御,或者,她也根本不想再抵御。

“好。”

她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开口说了这样的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心里却凭空生出了一股勇气。

虞浩霆转过她的身子,凝眸望着她:“你说真的?”

顾婉凝用力咬着嘴唇,却并不闪躲他凝视的目光:“可是我没有什么兴趣看人受伤。”

她说完,只觉自己两颊都如火烧一般,再不敢看他。

虞浩霆痴痴望了她片刻,忽然低下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牵了她的手就往自己车边走。

叶铮惊恐地看着虞浩霆,用力扯了扯郭茂兰的袖子:“哎哎,你看——”郭茂兰轻笑着叹了口气,惊吓到叶铮的事情,他早已看到了。

虞浩霆转身的那一刹那,满眼都是久违的笑意,这一笑,如月华流转,如星花明亮,那样好看的笑容,他们都很久没有见过了。

虞浩霆把顾婉凝送到车上,转脸招呼了一声:“叶铮!过来开车。”

叶铮极响亮地答了声“是”,飞快地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位,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从后视镜里偷瞄虞浩霆和顾婉凝。

“从江宁过来,很累吧?”虞浩霆握着顾婉凝的手,静静看了她许久,初见的惊憾之后,被车里温黄的灯光一照,才发觉她神色憔悴。虞浩霆满心都是疼惜,一边问一边轻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顾婉凝靠在他肩上,眼前是他戎装的纽扣和领徽,再向上一点,是他的喉结和线条明晰的下颌——这样的情景她经历过许多次,恍然间,她错觉他们之间并不曾隔着这许多时光,不过是他从陆军部回来,接了她去皬山看梨花。

她一直以为离他越远,她的人生就越稳妥,然而,此时此刻,她才发觉,她离开他的两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安宁笃定。

她的心思软软的,人软软的,连声音也是软软的:“我从旧京来的。也没有什么,只是开始坐飞机的时候,有些晕。后来到了竺宁,孙熙平找了晕机药给我吃,一大半时间都睡着,就没事了。”

她声音里有一点懒懒的娇慵,虞浩霆含笑听着,却不由皱了眉:“你从旧京来怎么会经停竺宁,那不是绕远了吗?”

顾婉凝一路跟着孙熙平,又晕晕沉沉,哪儿还知道什么路近什么路远:“我不知道,大概是他到竺宁有公务。”

胡闹。虞浩霆心里暗骂了一句,又柔声问道:“你怎么从燕平来呢?”

顾婉凝这些天一直勉力提着精神,此刻放下心来,倦意一盛,已有些困了,听见他问,便顺口答道:“我一直在燕平啊。”

虞浩霆看出来她是困了,心里虽然有许多话想问,却不再开口,只轻轻在她肩上拍着。

叶铮瞧着这个情形,心里偷笑,脸上却拼命忍住,见顾婉凝像是睡着了,便对虞浩霆道:“顾小姐现在在旧京念大学……”他还要往下说,却见虞浩霆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要念书,干吗非要跑那么远呢?就是为了躲着他吗?这么狠心?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他有些愤愤地想,却忍不住紧了紧揽着她的手臂。

叶铮也知道她在旧京,那卫朔他们都知道吧,连朗逸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就只瞒着他。就因为他说以后不许提起她?他们倒是听话。

他也真是可笑,为什么不许提?他那么想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她,还是她,只有她。

为什么不许提?难道别人不提,他就不想了吗?

他看着她羽翼般的睫毛,忽然就想起他们分手的那一晚,她的话一句一句都叫他寒意彻骨,他等了一夜,她也不肯出来看他一眼,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委屈,可是对着她,他竟半分也恨不起来,满心都是小心翼翼地欢喜。

真是没出息!

可这没出息也让他觉得欢喜,他实在是应该更没出息一点!人家都说烈女怕缠郎,他怎么就能这样忍心负气由着她走了呢?他真是蠢,他那么想她,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女人从来都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他怎么就会信了她的话呢?她若真的不在意他,又怎么会千里风尘地来见他?

邵朗逸也是昏了头了,居然让她跟着孙熙平这样一路奔波辗转着过来。

他一时心疼一时欢喜地想着,车子已经开回了燕坪镇。

顾婉凝睡得很浅,车子停稳,虞浩霆刚一伸手想要抱她起来,她便醒了,不知是热了还是羞怯,两颊一片晕红,低了头由着虞浩霆牵着她进了燕坪镇的行辕。

周围行礼之声不断,穿过两进院落,她才发觉他这样牵着她的手,像是小孩子一样,忍不住就想要抽开。

不料,她的手刚一动,便被虞浩霆握住了,她抬眼看他,竟在他眼中看见一丝惶然。他这样的敏感小心,倒叫她也难过了,顾婉凝恬然一笑,轻轻抽开了自己的手,挽在了他的臂上。

虞浩霆低头看着她挽在自己臂间的纤纤素手,忍不住抚了上去,难以自持的喜悦片刻间便蔓延开来。

之前汪石卿听说虞浩霆匆匆开车出去,就猜到他是去追顾婉凝,唯盼顾婉凝不肯跟他回来,此时隔着办公室的窗子看见他二人牵手而归,心中一叹,想着要不要寻个机会将顾婉凝身世的疑窦告诉虞浩霆。可是顾婉凝当初一走两年,杳无音信,若说是有人着意安排的一枚棋子,倒是不像。

他此时说出来,势必牵扯到之前龚揆则的事情,三年前的事,他瞒了这么久,也有些说不过去。况且,若虞浩霆叫人彻查,万一顾婉凝和沣南那边没有关系,恐怕她更要堂而皇之地留在虞浩霆身边了。一个漂亮女人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一个隔了这么久,还能让他如此在意的女人就不一样了。

算了,这件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李敬尧,顾婉凝这里,他盯紧一些就是了,若她真露出什么端倪,那料理她倒也不必再提前事了。

他想妥了主意,便拿起手边的公文函件,去见虞浩霆。

月光在游廊里铺了一地银辉,他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今夜的月亮还差了一牙未满,却已十分清亮。

他想起八年前初见她的那一天,她回眸一盼,便有光华流转。思君如明月,夜夜感清辉。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可是就像这明月在天,哪怕只是一弯如眉,也有无限清光,照见山河万朵。

“总长,薛贞生部的战报。”汪石卿进来的时候,虞浩霆正端了茶递给顾婉凝,笑微微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困了,先吃点东西再睡,听话。”

虞浩霆见汪石卿过来,接了他手里的电文,对顾婉凝道,“我去处理点事情,待会儿再来看你,有什么事情你就吩咐叶铮。”他转过身要走,又停了停,回头叮嘱道,“要吃东西。”顾婉凝笑着点了点头,叶铮已经有点傻掉了。

汪石卿对顾婉凝点头打了招呼,心中感叹,两年未见,又奔波劳顿,可这女孩子依旧是秋水朝露一般,动人心弦。

虽然虞浩霆再三叮嘱她要吃些东西,可顾婉凝着实没有什么胃口,又看叶铮在这儿盯着她,只好勉强喝点粥,好让他交差。她吃了两口,忽然搁了勺子对叶铮道:“你吃了晚饭没有?”

叶铮受了这一番“惊吓”,早就不觉得饿了,经她这一问,才又想起饿来。顾婉凝见他犹豫着没有答话,已经猜到他是没吃,便浅浅一笑:“你要不要吃一点?”

那桌上摆了两套餐具,原本是给虞浩霆准备的,叶铮即便是饿了,也万万不敢此时此刻坐到她对面吃东西,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吃过了。”

顾婉凝又舀了几勺粥喝了,便站起身来:“我吃好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不用在这儿了。”

叶铮连忙答了声“是”,掩门退了出去,这半日的情形太过诡异,他不知道自己是许多话憋在心里难受,还是饿得有点心慌,也不知道郭茂兰他们有没有留点吃的给他。

虞浩霆和汪石卿在书房里边谈事情边吃了饭出来,对郭茂兰道:“眉安那边有个姓骆的女秘书,叫她过来。”

郭茂兰应声去了,汪石卿一听就明白他是叫人来照料顾婉凝,只能暗自苦笑。虞浩霆却没有直接回去看顾婉凝,而是叫勤务兵去开了林家库房的箱笼,亲自翻了翻,拣了牙白淡蓝的一床湖丝枕被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这个你记着,回头赔给人家。”虽然他平素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在军中一切从简也是惯了,可如今她在这里,他要她一点委屈都没有,一点也不能有,再也不能有。

手里的丝绸被单滑凉软糯,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气,现在才想起这件事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睡了,他这样拿着东西过去,难道再把她叫醒吗?他叫人伺候惯了,是不大会照顾人。虞浩霆自失地一笑,推门进去,见卧室的门掩着,看来真是睡了。

他放轻脚步走进去,房里却没有人,只浴室里有水声传来,他心下释然,便动手去整理床铺。刚换过枕被,正铺陈之间,浴室门锁响动,顾婉凝忽然挽着头发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他,就愣在那里,机械地用毛巾擦着头发,一声不响地望着他,眼里都是诧异。

虞浩霆见她换了件梅子青

的短袖旗袍,最是淡净寻常的颜色,反而愈衬出她的人润泽潋滟,仿若刚经过一场细雨便照在春阳下的花苞,只等她一言一笑,一个春天的花就都要开了。

他刚要开口,却见顾婉凝一脸古怪诧异看着自己,心中猛省,从见面到现在,他们一共也没来得及说过几句话,却叫她一出来就看见他在铺床,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想,他分明并没有想别的什么,可一念至此,又真的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顾婉凝却没他想得那么多,她只不过是看见虞浩霆亲自动手做这样的事,又好笑又惊讶,一时怔在那里罢了。

虞浩霆见她只是瞧着自己,面上更有些讪讪的意思,看见她裹在毛巾里的发梢犹自滴着水,匆匆说了一句“我去拿风筒给你”,转身就走。待他出了门,才想起来这就是他的住处,风筒就搁在浴室,他到哪儿去给她拿?

他真是昏了头了。她明明就是他的女人,不过是隔了些日子没有见罢了,他居然慌乱得像个少年,笑话!他年少时也没有这样慌乱过。可是那慌乱之中,到底渗出一缕涓涓的清甜,软软的就像今日她和他说话的声音,水波般漾在他心里。

他薄如剑身的唇不知不觉就弯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就算是他想……那又怎样?他难道不该想她吗?

“我忘了,风筒就搁在浴室里。”他若无其事地说着,重又进去把风筒拿出来。

顾婉凝亦觉得虞浩霆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古怪,只是这反常和古怪并不让她讨厌,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从旧京到眉安,一路上她都在想,她是不是不应该来?每近一程,她都几乎想要反悔,然而,直到她见了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还是来了——原来,只有他身边,才是她最应该在的地方。不,不是应该,是她只能在这里。她遗失了许多东西在他这里,她最渴求的东西也在他这里。

他好,或许她还可以远远地试着忘记;他不好,她再不会有一刻是快活的。

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吹吹停停,整理了十多分钟也只是半干,虞浩霆看她有些倦了,便从她手里拿过风筒:“我来吧。”他学着她的样子,手指纠缠在湿滑的青丝间轻轻梳理,她身上清甜的幽香在两人动作之间缕缕不绝,直沁他的心脾,又弄了一阵子,待顾婉凝说“好了”,他才停下:“你每次洗头发都这么麻烦吗?”

顾婉凝梳着头发答道:“嗯。去年我想要剪成欧阳那样,可是到了店里,一看到理发师的剪子,又舍不得了。”

虞浩霆想了想,问:“我以前怎么没见你吹头发吹这么久?”

顾婉凝回眸一笑:“虞四少公务繁忙,眼里哪会有这些事情?你说得对,是麻烦,我回头还是去剪了。”

“别——”虞浩霆轻轻握着她的发梢,“你要是嫌麻烦,以后我帮你弄。”

以后?

她慢慢搁下发梳,镜中的俪影成双,似乎完满得太过突然,突然到不像是真的。

以后?

她和他,会有怎样的以后?能有怎样的以后?

一失神间,已经被他拥在怀里。他不怕她闹,只怕她一个人默默想心事,她现在这样乖,谁知道万一又想起什么,会不会转眼就要跟他翻脸?他不想冒这个险。虽然从前她对着自己也有柔顺温驯的时候,可多半是因为懒得和他纠缠罢了。他每每想起那些寥寥无几的温存亲昵,都不敢去分辨究竟是真是假。

“我真想你,婉凝——”虞浩霆一手捧着她的脸,深深看着,“我真想你。我以前总怕你骗我,可我现在觉得,就算你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真的。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没关系。”她倚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忽然想起欧阳怡写给她的信——“我想起他,是一心的安定”。

那么,她现在这一刻算不算是“一心的安定”呢?

她从前担心的那些事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就算他知道了她的身世,又怎么样呢?她走就是了,他总不见得……总不见得要她死吧?

就算她和他没有以后,又怎么样呢?

凌波不过横塘路,锦瑟华年谁与度。

没有他,她连这一刻的安心也不会有。婉凝心思一软,脸上虽然还是端然的神色,声音却已经娇了:“明明是你们骗我的,好不好?”她这样软语娇嗔,虞浩霆听得心都颤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我知道,我宁愿你在江宁等我,也不会让你到这儿来。”

“那我回江宁等你?”她这句话说得清淡,却一点撒娇的意味也没有了。她瞟了一眼边上搁着的枕被军毯,是他之前收起来的,她在这里,大约很给他添麻烦。

“你……”虞浩霆扳过她的脸,胸腔里生生拧出一阵委屈,她还真会戳他的软肋,“婉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这两年,全不相干的事,绕来绕去,我总得想到你。我见到别人,先想的就是哪里哪里不如你,但凡有半点像你的,就觉得好。”他娓娓说着,嘴唇匍匐在她的额头发间,沁出密密麻麻的苦涩,

“我都觉得自己是疯了。去年定新开学,我去旧京,没来由地就觉得你在,我找了一遍还不死心,以为……”

“我是去了。”顾婉凝低低道。

“你说什么?”虞浩霆身子一震,握住她的肩膀,“你去哪儿了?”

“我替报馆的一个记者去签到。”

顾婉凝说起这个倒生出几分精神来,眉眼一弯,笑吟吟地瞧着他,“吾辈身膺军职,若人心陷溺,志节不振,不以救国为目的,不以牺牲为归宿,则不足以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哪个秘书给你写的稿子?真是冠冕堂皇。”

虞浩霆眼中尽是不可思议:“我怎么没有看到你?”

“你一进到礼堂,我就躲出去了。”顾婉凝吐了吐舌头,“我在外面听的。”

她脸上犹自挂着一弯轻笑,虞浩霆却已是咬牙切齿了:“你怎么能——”他不是疯了,他竟然就这样生生错过她了!这么狠心的小东西,她就舍得这样折磨他!

他扳着她的脸,把她的笑容吻了回去,不再给她丝毫闪躲的机会。

这样的甜美他有多久没品味过了?

她嫩软的唇瓣,清甜的味道,是他连梦里都不敢回想的,那许久不敢碰触的伤痛让他愈发缠绵深入,他还要更多。

顾婉凝猝不及防,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无从推拒,唇齿之间全是他温柔而又执拗的劫掠,她试着去回应,每一点温存都激起他更炽烈的攫取。

这个吻太过绵长激烈,她终于承受不住,嘤咛着想要多一点空气,他才恋恋不舍地一点点放开。

她失了焦的眸子泛起一层迷离水雾,刚刚被他吸吮过的嘴唇艳如浆果,乌黑的发丝散在胸前,勾勒出玲珑起伏的曲线。虞浩霆心中一荡,在她耳边轻轻哈着气:“宝贝,你倒不光是长高了。”

顾婉凝困倦之中蹙着眉有些惑然,虞浩霆促狭一笑,待会儿她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将她抱起来,走了几步放到床上。这个狠心的小东西,他要叫她知道他有多想她,她敢丢下他走了这么久,他一定得收点利息回来。

他轻轻密密地逡巡着她的唇颊眉眼,灼热的气息环绕着她,同样灼热的还有在她身上激起一波波热浪的手。他忽然咬了下她玉白小巧的耳垂,体会着她的战栗,他展开她攥在身侧的小手,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轻轻亲了亲,便拉过她的手攀在自己腰间,低声蛊惑道:“这个忘了吗?好好想想,是怎么样?”

她想不起来吗?那他帮她想。

虞浩霆吮着她的唇,一粒一粒解开了她旗袍的纽扣。淡青色的衣裳半褪下来,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和樱粉色的薄绸内衣,他的手一覆上去,身下柔软轻盈的身子突然一僵,原本攀在他腰际的手,蓦地缩了回来,软软地撑住了他的肩,水雾迷离的眸子里掠过一点惊惶。

那一点惊惶在他眼里瞬间漫成一片阴影,她不喜欢?

她没推开他是因为她也想要他,还是她习惯了不去拒绝他?

他以前只以为她是女孩子本能的羞怯,总是变本加厉地撩拨她,要她化在他怀里,他才满意。他从来没想过,或许,她是怕他?

他慢慢停了动作,蓦然想起他上一次和她在一起,却是那样不堪的场面,她满脸泪痕地叫他的名字,只惹来他更粗暴的掠夺……她是怕他吗?

心底尖锐的刺痛压过了灼热的欲念,他拉过被单掩在婉凝身上,深吸了口气,柔声道:“我吓着你了,是不是?”理了理她颊边的乱发,“你放心,我不过来扰你了,你好好睡。”

说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起身放下帐子,默然站在床边。他颀长的身影落在浅金色的帐子上,顾婉凝勉力睁开眼睛刚要说话,虞浩霆忽然熄掉灯慢慢走了出去。

脸颊贴在凉滑的丝缎上,让她愈发察觉自己的火烫,他的气息似乎还在,她脑海里一片晕沉灼热,挣扎着要想些什么,却挑不出任何一个线头,他在说什么?他吓着她了?她真的困了,他说不打扰她,是吗?

嗯,她可要� ��着了。

虞浩霆在回廊里来回踱着步子,月色里浮动着桂花的甜香,他的心事却是涩的。那些事,她能忘了吗?或者,还有多少事是他想让她忘记的?

甚至是初见她的那一天。

虽然她的性情行事不似旧时女子那样小心拘束,但是第一次的亲密,大概女孩子多少都会有些在意的吧?他想起后来她哭成泪人儿一般的推打咒骂,他真想让她忘了。

全都忘了。

那些他逼她骗她伤了她的事情,他想叫她全都忘了,还有——他们失掉的那个孩子。他心底一酸,若是她真的都忘记了,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叶铮忖度虞浩霆今天必然不会起得太早,索性先来找卫朔,人还没进门,就看见卫朔正单手撑在地上俯卧撑,额头上已渗了汗珠,显是已撑了一会儿了,便嬉笑着道:“四少这小别胜新婚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工夫搭理咱们。”

卫朔瞥了他一眼,却不搭腔。

“我来陪你撑几个?”叶铮一边说一边迈了进来,转脸一看,立刻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卫朔对面还有一个人撑在地上,正是虞浩霆。

“总长——”叶铮的脚步钉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早。”

虞浩霆也不理他,又换过手撑了片刻才站起身来,一边把手表扣回腕上一边若无其事地道:“你不是要撑几个吗?在这儿撑五分钟吧,一会儿过来跟我报个数。”

叶铮苦着脸在他身后答了声“是”,真真是祸从口出。

顾婉凝睡到快中午才醒,勉强补足了这几天的困意,她这才发觉自己昨天连衣服也没换就睡着了,旗袍的盘扣解开了大半,却是虞浩霆的手笔,脸上一热,又躺在床上愣了一阵,起身撩开帐幔,没有看见他的人,方才松了口气。

顾婉凝洗漱好,刚走到外头的客厅,便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军装女子迎了过来:“顾小姐你好!我叫骆颖珊,是作战处的秘书。总长军务忙,让我来陪着小姐。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

顾婉凝明白这女孩子是虞浩霆找来照料她的,只是她既然是作战处的秘书,看军衔已是上尉,来陪着她这个闲人倒是委屈了,当下歉然微笑道:“麻烦骆小姐了。”

“不客气。”骆颖珊一边说一边尽力收敛着好奇的神色,昨晚她连夜从眉安赶到燕坪镇,一路上东猜西想,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总长这里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样急着找她。等到了这边,听郭茂兰交代了事情的首尾,骆颖珊又是好笑又是唏嘘。

这位代总长年轻英俊,从前她在旧京的时候,也听说过那么两三件捕风捉影的风流韵事,在豪门公子里倒也算不上出格。唯有今年调到眉安,这边的几个秘书私下闲话,说原来的特勤处长江夙生被发配到这里,竟是因为得罪了总长极心爱的一个女朋友。

这种话她是不信的,虞浩霆统摄江宁一系或可说倚仗父荫,但他转眼之间平定了北地四省,顺带着轻轻重重地把虞军内部重新打理过一遍,已足见其城府深沉。所谓“女朋友”种种不过是托词罢了,他若只是为了个女人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倒要奇怪这人怎么能顺利接下他父亲的班。

谁知郭茂兰交代她的时候十分肃然,为了让她意识到兹事体大,竟然也拿了江夙生当例子,原来传言中那个总长“极心爱的女朋友”就是这位顾小姐。秘书处的女孩子们闲着无聊的时候,拿虞四少发花痴做白日梦的情形她见得多了,虽不以为然,但却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叫虞浩霆这样煞费苦心。

她今天一早就等在这里,半天工夫,顾婉凝一直睡着,虞浩霆却来了三次,知道她没醒,轻手轻脚地进去看一看就走,眼角眉梢全是脉脉温柔,虞浩霆带着这样一副神情跟她说话,连她也忍不住有微微的眩惑,直到此时见了顾婉凝,才终于释然。

顾婉凝换过一件浅螺红底子白色枝叶花纹的百褶连衣裙,领口的飘带系出一个软软的蝴蝶结,最甜美不过的样式,而她的人却不是这样乖巧的美丽。望见她的那一刹那,骆颖珊没来得及评判这女孩子美不美,反而想起她旧京家里,种过一树西府海棠,花事了时,斜风细雨之间,细碎的粉白花瓣无声飘落,印在湿漉漉的黛青色砖地上,愈显柔艳,愈见孤清。纵然她从小就是刚硬要强的男孩子脾气,见了那个情景,也觉得自己的心事柔和起来,当下便道:“小姐要吃东西吗?我去厨房看看。”

顾婉凝赧然一笑:“不用了,已经快要吃午饭了吧?”

骆颖珊刚刚点头一笑,虞浩霆已撩着门前的珠帘走了进来:“你想吃什么?”说着话,便径直到顾婉凝跟前,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

顾婉凝颊边飞起薄薄的一层红晕,两个娇娇的酒窝却笑得有几分顽皮:“虞总长前线的行辕里也可以点菜的吗?”

虞浩霆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你说吧,我看有没有。”顾婉凝想了一想,浅笑着说:“扬州炒饭。”

扬州炒饭在江宁的大小馆子里十有八九都是必备的一样主食,最是寻常,她这样说和“随便”“有什么就吃什么”倒也没什么两样。跟着虞浩霆过来的叶铮却皱了皱眉,这里的司务长是浔昌人,酷爱做菜,炊事班的一群人跟着他学了一手赣阳菜,咸辣重油,下饭最好,但扬州炒饭恐怕还真未必做得好。

却见虞浩霆略一沉吟,莞尔笑道:“好,跟我来。”

叶铮以为虞浩霆要带顾婉凝出去吃饭,没想到他却拉着顾婉凝转进了后院。几个正提着饭盒的勤务兵突然看见他,连忙立正行礼,虞浩霆摆摆手就进了厨房。厨房里的人看见他进来,惊诧之余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这位参谋总长到这儿来有什么指示。却见虞浩霆一边在厨房里四处打量,一边随手解了外套扔给叶铮。

顾婉凝向来不喜欢厨房这种烟熏火燎油腻腻的地方,之前在皬山一时心血来潮,跟着文嫂煲过两次汤也就算了,此时便站在门口看着他笑道:

“你找什么?”

“你不是要吃扬州炒饭吗?”

虞浩霆说着,动手把火腿、鸡脯、冬笋一样一样拣了出来,一群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他拎了刀动手在案上切火腿丁,炊事班的人才反应过来,一迭声地叫着“总长”,却不知道该不该说“放着我来”之类的话。

虞浩霆不耐烦地扫了他们一眼:“都出去。”一班人慌了神,只好胆战心惊地退出去,死都不能相信参谋总长在下厨。

顾婉凝立在门边讶然看着他竟然颇为熟练的样子:“你真的要炒饭?”

虞浩霆又拈出几朵之前他们做菜剩下的冬菇搁在案上,打趣地看着顾婉凝:“你看呢?”

骆颖珊和这些人都不熟,只是好奇,瞪大了眼睛朝厨房里头看,叶铮这两天受得惊吓太多,这会儿倒比昨天略好些;只卫朔最是镇定,吩咐人把院子里的石桌石凳收拾干净,看情形是打算一会儿要在这儿开饭。

顾婉凝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油锅里“咝咝”作响,她才反应过来虞浩霆是真在炒饭。她看着院子里头一班人面面相觑,有的打量她,有的朝厨房里张望,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低声对虞浩霆道:“你别玩儿了。”

虞浩霆却已经抄起锅,把一锅炒饭倒了三分之一在青花盘子里,搁上两个勺子,一手端着饭,一手拉着顾婉凝走出来,随口对叶铮和卫朔道:“要吃的自己去盛。”

顾婉凝看着面前的炒饭,倒真是和她以前在江宁吃的差不多样子,可是再看看虞浩霆,又觉得这饭未免太不真实。

虞浩霆见她在自己和炒饭之间看来看去却不动手,皱眉道:“你这么不信我?”

顾婉凝看他一副你再不动手我就帮你动手的架势,且一院子的人似乎都在屏息凝神地等着看她吃这一餐,只好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这一勺饭当真是她此生吃得压力最大的一口了。

虞浩霆笑微微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饭送进嘴里,忽然回头对卫朔道:“你去尝尝。”卫朔闻言便一声不响进了厨房。

认真吃掉嘴里的那口饭之后,顾婉凝觉得竟是出乎她意料的好,虽然比不上栖霞官邸或者明月夜的手艺,但是已经比她在江宁吃的许多馆子要好了,于是由衷地点头道:“很好啊。”

虞浩霆自己舀起一勺尝了却摇了摇头:“很久没碰过都生疏了,东西也不全,不怎么好。”

顾婉凝惑然看着他,认真地说:“已经很好了。”

这时,卫朔也端了一碗走过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吃得极快。看了这个情形,叶铮才反应过来,连忙冲进厨房,盛了一碗才看见站在外头的骆颖珊,不免有些讪讪,先给她递了过去。炊事班的人也总算能回到自己的地盘各司其职,一会儿工夫又端了汤和几样菜出来。

“怎么样?”

卫朔听见虞浩霆问他,搁了勺子,肃然答道:“没有以前好。”

他此言一出,叶铮一口饭差点呛在嗓子里,顾婉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会炒饭呢?”

虞浩霆夹了一箸菜放在她碟子里,淡淡一笑:“以前我和卫朔在德国的时候,西菜吃腻了,又不见中餐馆子,假期的时候就打电话回来问家里的厨子怎么做。不过,也没学几样。”

叶铮忽然撇着嘴打量了卫朔一眼:“怎么不是你做,要四少做?”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啊哈,你居然还有胆子挑剔总长的厨艺?

顾婉凝和骆颖珊听他这样一问,也觉得很有道理,都一齐看着卫朔。卫朔罕见的面上一红,尴尬地看了看虞浩霆,低声喃喃了一句:“我做得不好。”几个人闻言都是莞尔,不知道卫朔烧出来的东西恐怖成什么样子,才让虞家四少忍无可忍自己动手学做菜。

这边一餐诡异热闹的午饭刚散场,邵朗逸的电话就接了过来,虞浩霆把办公室里的人都遣了出去,开口就骂:“你怎么回事?让她跟着孙熙平到处乱跑?”

邵朗逸在电话那头低低一笑:“我送你这么一份大礼,你连声谢都没有,还发我的脾气?”

虞浩霆却毫无歉意:“你知不知道他把婉凝带到竺宁去了?转了次机才过来的!”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你心疼成这样,看来是和好了。我叫人专门送她过去,那就真穿帮了。她还肯去吗?”一句话说得虞浩霆那边没了声音,邵朗逸又懒懒地补了一句,“你要是心疼,就好好哄着。没有这份辛苦,你怎么知道人家在意你?少在这儿跟我矫情。”

虞浩霆虽然被他几句话堵了回来,但心里却着实欢喜。是啊,不过是受伤罢了,她一听说,就这样千里风尘地来见他,不是在意他,是什么?他却不知道,邵朗逸吓唬顾婉凝的那个架势,简直让顾婉凝以为他再不回来就能死在锦西了。

攻克崇州之后,虞军开始向广宁推进,虞浩霆虽然忙,但还是挤着空陪顾婉凝去看了崇州附近的两处名胜。

自她来了之后,虞浩霆连待人接物的态度都好了许多,眼风儿里都似有似无地带着暖意,卫朔和郭茂兰见怪不怪,唯独叶铮觉得,自从他这次到江宁跟了虞浩霆之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顺心过。

然而,他作死的八卦之心却点着永远也扑不灭的小火苗,眼前整天晃着这么一个顾盼倾城的美人儿,虞浩霆却整天睡在隔壁,真不知道两个人耍的什么花枪。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和虞浩霆的一面之缘,就为着这个,他回家去念书补课,考到定新去投军。没想到,虞四少这样的人如今也让一个丫头片子拿捏得服服帖帖。别的不说,单这一条他可比总长大人强多了。

再想想顾婉凝,他又觉得有些体谅虞浩霆,这女孩子就像是晨雾中的晶莹朝露,仿佛一个不小心,碰到近旁的蔓草花枝,就会瞬间滑落得无影无踪。伺候这么一个女人,大概也只有总长大人能应付得来。比如现在这个情形,要是他,他一定忍不了,非睡了她不可。

“哎,四少和顾小姐以前就这样吗?”叶铮亲热地凑到郭茂兰身边,语气中极尽暧昧。郭茂兰避了避他,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叶铮又嬉皮笑脸地

凑上去:“你知道我说什么。”

郭茂兰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一个陆军上校,又不是……就不能操心点儿正经事吗?”

叶铮脸上立刻挂出一副受伤的神气:“这事还不是正经事?要不是你们当初没好好替四少操心,怎么会平白让四少伤心了这么久?我早说要把顾小姐找回来,你们偏不肯,明明就是郎情妾意……”

郎情妾意?

郭茂兰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比眼下再郎情妾意的情形他也见过,可叶铮却没见过这两个人翻脸快过翻书的时候。

况且,再郎情妾意又怎样?眼下江宁那边虞夫人也好,霍家也好,都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在一起了。若是将来顾婉凝肯伏低做小,虞浩霆委屈得了她也就罢了,要不然,锦西这边战事一了,还有得折腾。

叶铮念叨了一会儿,见郭茂兰若有所思并不跟他搭话,意兴阑珊了一下,旋即坏笑道:“要不,咱们想个法子成全了四少?”

郭茂兰一听“咱们”这两个字背上就是一凉,纵是一向稳重,也忍不住“跳”开了两步:“你想干什么?”

叶铮还是笑眯眯地斜斜看了郭茂兰一眼:“你是装的还是真正经啊?你懂的啊!”

看着叶铮眯缝着的桃花眼,郭茂兰恨不得给他一枪算了,这小子还能再下作点儿吗?又怕他背着自己真弄出什么幺蛾子,强压下想踹死他的冲动,定了定神,决定必须要吓唬叶铮一下:“我正经跟你说,四少和顾小姐的事你不要搅和。顾小姐多半就是今后的总长夫人,你懂不懂?”

叶铮见郭茂兰一脸肃然,愣了愣,诧异道:“四少不是要娶霍小姐吗?”

郭茂兰面不改色:“四少说过要娶霍小姐吗?”

叶铮想了想,撇撇嘴:“也不知道四少这个柳下惠要做给谁看。”

转眼顾婉凝已经在燕平镇待了快两个星期,在郭茂兰和卫朔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听话懂事。

虞浩霆事情忙,她就整日和骆颖珊在一起,从来不打扰他们的公事,连虞浩霆办公室都一步不进,见了他也不再闹别扭,活泼温柔,俏生生一笑,叫人呼吸都是一窒。这样的日子不仅虞浩霆很满意,卫朔很满意,郭茂兰和叶铮很满意,连汪石卿也勉强算是满意,总比从前在江宁闹得虞浩霆会都开不成的好。

她和骆颖珊闲来无事莫名其妙地跟勤务兵学着熨衣服,烫了虞浩霆的军装衬衫不算,连郭茂兰和叶铮的军装也被拿去练手;偶尔出门,也只在附近逛逛,有一回碰上卖芡实的小贩,高高兴兴买了回来,又摘了院子里的桂花,要做桂花鸡头米羹,可是两个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这么简单的东西弄来弄去都不像样。

后来还是虞浩霆的机要秘书林芝维偶然撞见,实在看不下去她们祸害东西,上前指点了一下,才发现这两位小姐居然不知道鸡头米用开水烫一会儿就好,甜味要用糖桂花来调,竟是直接把东西洗净了一齐丢在锅里熬粥一样煮,只好亲自动手煮了一锅出来,叫勤务兵分到几个办公室去。

两个女孩子边吃边赞,骆颖珊感叹原来这么多男人都会做菜;顾婉凝想了想,点头附和:“不管是中菜还是西菜,好像都没见过什么女大厨呢!”

林芝维听在耳中,想起之前行辕里盛传总长炒饭的拍案惊奇,不由得腹诽世风日下,但转眼看见两个女孩子吃得心满意足,一脸敬服地看着他,忍不住又就着剩下的鸡头米发挥了一碟荷塘小炒,才自我感觉良好地办公去了。

留下炊事班的人惊诧莫名,怎么现在人人都喜欢到厨房来搅和,再这么下去,他们还干什么?

年轻女孩子凑在一块儿只要不是特别讨厌,很容易就能变成“知己”。于是,顾婉凝很快就知道了骆颖珊暗恋某个长官的青涩心事,而顾婉凝的事情骆颖珊虽然好奇得要命,却不敢多问,参谋总长的私事知道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天傍晚,骆颖珊正在院子里摆了棋盘教顾婉凝下棋,忽然就听身后有人叫了声:“婉凝!”

听声音却不是虞浩霆,骆颖珊心中诧异,行辕里上上下下都是叫顾小姐的,她疑惑中抬头一看,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正立在桂花树下。这人她也认得,政务院院长霍万林的公子霍仲祺,这回跟着虞浩霆来锦西,眼下在一个炮兵团当作战参谋。

顾婉凝回头一见是他,盈盈一笑,倒是很有几分惊喜:“你怎么来了?我听他们说你真的是在前线呢。”

骆颖珊一看就明白两人相熟,当下便给霍仲祺行礼,霍仲祺记起来在眉安行辕里见过这个女秘书,遂点头一笑,“我刚从隆康过来。”答过顾婉凝的话,又笑问骆颖珊,“骆秘书这里有杯水喝吗?”

骆颖珊点了点头进去拿茶水,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哪里有些怪,仿佛霍仲祺是有意支开她一样。

霍仲祺此时此地见了顾婉凝,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是莫名的委屈。

他自觉之前在旧京的时候,两人已经十分亲近,不厚道地说,甚至婉凝外婆病故,他陪她回去料理丧仪,虽然也心疼她伤心难过,但是顾婉凝那样依赖他,却叫他心底颇有几分甜意,几番情愫缠绵之外,唯独对虞浩霆存了一点愧疚。因此,虞军和李敬尧开战,虞浩霆一问他,他就自告奋勇地到前线来,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顾婉凝竟然千里迢迢来了崇州。

他和她在一起那些日子,她提都没提过虞浩霆一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出来她哪里还念着四哥,以至于叶铮在电话里和他八卦的时候,他还不能相信,以为叶铮是不认识顾婉凝,弄错了。

她明明说过,她和四哥没有关系了!她两年都没和四哥见过面,四哥对她也早就不闻不问了!

怎么会?!

他不相信,他亲眼见了都不能信。她应了他等他回去,给他唱《佳期》的。

佳期?

他几乎忘了,那支清婉柔丽的《十二红》虽是红娘唱的,可那《佳期》却是别人的。

算起来他们也有快三个月没有见面了,顾婉凝打量了霍仲祺一遍,却是晒黑了,想着他一个公子哥这样在前线吃苦头,不由笑道:“你真要到战场上当英雄吗?”

霍仲祺原还盼着她是被虞浩霆逼来的,眼见她这样明媚娇俏,笑意盈盈,心中已尽是酸涩,声音却愈发的温柔:“婉凝,你怎么来了?”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开口,骆颖珊已端了茶从房里走出来,招呼霍仲祺:“霍参谋,喝茶。”

霍仲祺端着搪瓷杯子,笑着抿了一口,复又问顾婉凝:“你怎么跑来的?”

顾婉凝咬着唇低低一笑:“邵朗逸骗我说他在这边受了伤,叫我来劝他回去。”

他?

她的他还能是谁?只有虞浩霆。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她还是四哥的。邵朗逸一句谎话,他的用心良苦就全都白费了。霍仲祺觉得口中的茶回味起来只有一股苦涩,心口闷闷的泛疼,可脸上的神情却格外快活:“你到底还是惦记四哥。”

霍仲祺没吃晚饭就要赶回隆康去,临走之前还笑谓虞浩霆:“四哥,你这回可千万留神把婉凝看好了。她在旧京的时候,连陈焕飞都到学校去约她。”原来小霍也知道她在旧京,真的是只有他不知道。陈焕飞到学校去约她?看来昌怀基地这班人是太闲了。

虞浩霆忙完手边的事情过来,顾婉凝正一个人托着腮在棋盘上摆子,一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脸微微一笑,便引得他心里一酥,看了看那棋盘,又有几分歉然:“无聊了?”他在外辗转督军,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她好容易来见他,他却没什么时间陪她。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想回去了,你能不能叫人送我回去?”

虞浩霆一怔:“怎么了?”

顾婉凝见他刹那间脸色已有些变了,连忙解释道:“学校要开学了,我得回去上课。”

虞浩霆凝眸望着她,声音仍有些发虚:“就为了这个?”

顾婉凝点点头,看他一脸不放心的样子,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新年假期的时候,会回江宁的,我可以去看你……”她越说声音越轻,虞浩霆听到这里一把将她揽过来,低着头用力亲了亲,她这么说就是还想要和他在一起了?

可想了想,还是皱了眉,新年假期?她一年的假期能有多久?寒假暑假全算上也不过三个月,她还要念三年半。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熬了快两年,她才到他身边来,他刚过了两个星期只要他想就能看见她的日子,现在听到她要离他远远的,四个月之后才能见到她,想想他就觉得难耐:

“要不——你回江宁来念书吧?”

顾婉凝一听,立刻就从他怀里挣开,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不!我好不容易才考进去的。我还有奖学金呢。”

虞浩霆就怕看见她这个样子,他们之前每次闹别扭,她都会这么看着他,恨不得变成个缩成团的刺猬,接下来不管他碰哪儿,她都不会合作了。

他不能逼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咬人?他又想到别处去了……

“我就是说说,你不喜欢,我以后再不提了。”虞浩霆说着,话里忽然透出一点委屈,“我就是……你忽然说要走,你还要念好几年呢。”

顾婉凝戒备的无非是他要掌控她的生活,这种事对他来说,太过轻而易举。可现在他这样服软,她反倒没了主意,尤其是虞浩霆摆出这样一副聪明小狗好心做错事的神情来,简直……简直像是在撒娇!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虞浩霆牵过她的手,慢慢拉进怀里:“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顾婉凝倚在他怀里低低道:“明天,或者后天?我下个星期就开学了。”

虞浩霆心里叹了口气:“那后天吧。”顾婉凝忍不住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笑?她还笑?没心肝的小东西。可她如今都会说新年假期的时候回江宁来了,和以前比起来,哪是没心肝?简直就是解语花、忘忧草。

她乖乖地偎在他怀里,睫毛一扇一扇,颊边的酒窝也闪来闪去,他刚才想什么来着?咬人?她以前顶喜欢咬他,尤其是……他刹那间就想起她娇软妩媚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的情形了,虽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一时沉溺情欲的迷乱,可是她予取予求的模样让他当真觉得她是喜欢他的。从前,也只有那时候他才觉得她真真切切是属于他的。

他知道他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要忍不住了,要是她刚说要走,他就这样,她会怎么想他?

他不愿意让她这样想他,唉,干脆让她咬他一口算了!

顾婉凝的行程推了一天,虞浩霆的事情却是推不得的。

薛贞生的部队突在最前,离广宁不过七十公里,李敬尧的主力已经在崇州拼得七零八落,拿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广宁物华天宝,重炮轰过去毁了故都旧物也是可惜;但他实在懒得跟李敬尧这种房里收着小二十个姨太太、拿大烟当军饷发的土匪头子扯皮。

要说虞浩霆有什么毛病,汪石卿觉得就只有这一条——太傲气,多少还是有点儿公子哥脾气。连他喜欢用的人也是一样,眼下在锦西前线如鱼得水的薛贞生,从东洋的士官学校毕业,机变百出,却是个恃才傲物的,又升得极快,刚三十岁就是师长了。

其实李敬尧这个人,真要笼络起来也未必不成,但是虞浩霆不喜欢他,当对手都不配,必须弄掉,甚至他肯亲自来锦西督军,也不是为了李敬尧,而是为了练兵。从康瀚民到李敬尧,从北地到锦西,不过都是前奏,江宁真正的对手只有沣南。

而汪石卿有些费解的是,他们吞了康氏,又来收拾李敬尧,戴季晟却似乎无动于衷,竟然一点儿麻烦都没给他们添,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疑虑他跟虞浩霆谈过,虞浩霆却无所谓地抛出一句:“他《汉书》看多了。”

虞浩霆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一进来就看见地上放着个小皮箱,还是当初顾婉凝来栖霞的时候拎的那一只。

他看着心里就是一阵异样。他不想让她走,他不能让她再离开他,快步走到卧室,看见她已经换了睡衣,像是刚吹完头发,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看见他进来,颊边的酒窝羞涩地绽了出来。

他忽然想起她刚到燕坪镇的那一晚,吹头发的时候倦得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他说以后他帮她弄,可是那晚之后,他一次也没赶上过,有时候等他回来,她都已经睡着了。

他答应她的事,真的是常常不作数,他不能这样。

“明天我让茂兰送你回去,等这边事情一了,我去旧京找你。”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说好了,你不许躲着我。”

顾婉凝抿着唇横了他一眼:“总长大人要找的人会找不到吗?”虞浩霆蹲下身子,牵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要是躲着我,我就不敢去找。”

他温和的笑意里带着一丝寥落,让顾婉凝忽然想起邵朗逸来,她认得的虞浩霆从来都是傲岸磊落、睥睨世间的神气,这样的笑容不该是他的。她对着这样的他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这样看着她,她就慌乱起来:“我不会躲着你的,你……我要睡了……”她话音才落,虞浩霆抬手便将她从凳子上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到床上:“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顾婉凝只好闭起眼睛睡觉,虞浩霆也当真是一点响动没有只坐在床边看她。

可是明知道他在看着她,她怎么睡得着?

忍不住眯着眼睛偷偷瞧他,她睫毛一动他就发觉了,偏她红着脸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在“睡觉”的表情,虞浩霆温存一笑:“你要是睡不着,就和我聊聊天?”

顾婉凝装不下去,只好讪讪地睁开眼睛,却加倍不好意思起来,翻过身子背对着他不作声,手指搅着自己的头发。

除了刚到的那一天之外,虞浩霆便再没有纠缠过她,即便是难得有闲在行辕里陪着她,也是夜一深,哄她一阵,道了晚安就走。

她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但也觉得虞浩霆在这件事情上奇奇怪怪的。

她刚被他弄到栖霞的时候,他整天没完没了地诱哄她欺负她,害得她好几次都险些迟到。后来出了冯广澜的事,或许是因为她受了伤的缘故,他忽然长出一点人性来,睡到别处去了。之后她到陆军部去跟他吵了架,他干脆不回官邸来见她,她以为两个人总算完了。没想到他一回来,又故态复萌,知道了她不再去上课,更是变本加厉。

她没有遇见他的时候,也隐约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但虞浩霆把这件事弄得很复杂,超出她认知的复杂。

最后他吓唬她让她生个孩子给他,撂下一番狠话之后又没了人影,现在想起这件事,顾婉凝才发觉其实这个人一点逻辑都没有。至于真正让她惊恐的那一次,他疯了一样地折磨她,她才知道这件事还可以恐怖到这个地步,可他第二天就变成了好人。

这么回想起来,她觉得虞浩霆有点像原先董倩宿舍坏掉的那个淋浴喷头,一打开就是最大限度的水花四溅,拧上就是滴水不漏,没有中间的挡位可调,想想她就觉得担心。他这根弦什么时候发作是有周期的吗?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

她忽然想起一个极大胆的女作家在杂志专栏里写过这么一句:人是唯一没有发情期的哺乳动物。

是这样吗?那虞浩霆就是个怪物。她想着,忍不住转脸看了他一眼。

虞浩霆见她突然蹙着眉头打量自己,眼神又古怪又娇媚,心里就有些打鼓,伸手就去揽她:“怎么了?”

他一问,她才醒悟她在想的是一件多么窘迫的事情,虞浩霆这个怪物如今宛如一个正人君子一般,那她在想什么?顾婉凝的脸顿时红了:“没什么,你——你早点去睡吧。”

原来她在担心这个,虞浩霆自失地一笑,可她明天就要走了,他真的是舍不得:“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好不好?”怕她误会,又紧跟着补了一句,“我就待一会儿,什么都不做。”说完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却也想不出还能解释些什么。

然而顾婉凝什么都没说,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身子朝里面退了退,让出外头的半边床来:“你要是累了,就躺一躺。”他那个开关现在应该是关起来了吧。

虞浩霆一怔,连衣裳也不敢脱,拉过一个枕头便倚在了她身边。

两个人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都不说话,虞浩霆看了她许久,试探着把她揽了过来,婉凝也就柔顺地靠在他胸前。

虞浩霆拥着她,心里情潮起伏,竟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他嗅着她身上清甜的味道,只觉得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分开他们了——他心中一动,握了握顾婉凝的手:“婉凝,等回到江宁,我想去见见你外婆,我觉得老人家不大喜欢我,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之前……”

“不用了。”

顾婉凝颤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虞浩霆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低头去看,却见顾婉凝脸上赫然两行清泪,他心下一惊,抱着她就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顾婉凝垂着眼眸幽幽道:“外婆……不在了。”

虞浩霆心头一抽:“什么时候的事?”

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居然不知道?!

“三月的时候。”顾婉凝眼泪又落了一颗,微微颤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她没有不喜欢你,她只是担心我。”是,外婆没有不喜欢他,外婆只是怕,可是这缘由她不能告诉他。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虞浩霆一边擦她的眼泪,一边一迭声地自责,顾婉凝贴在他胸口,轻轻摇头:“不关你的事,外婆的病治不好的。”

不关他的事?怎么会不关他的事?她的事都跟他有关系!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她到他身边两个礼拜了,居然也不告诉他。他捧着她的脸,抚掉她腮边挂 着的眼泪:“婉凝,你的事都关我的事,你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知不知道?宝贝,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

顾婉凝是在虞浩霆怀里醒过来的,早上一抬起头,右边脸颊上几痕印记分明就是虞浩霆衣袋的一角轮廓,他怜惜地抚了抚:“疼不疼?”

顾婉凝半梦半醒还不大明白他问什么,只是睡眼惺忪地摇头,见他领口的扣子都没解开,柔柔地说:“我要走了,你好好去睡一会儿吧。”

虞浩霆抱她起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她要走了,他怎么睡得着?他平时一向起得很早,只是今天郭茂兰这班人都知道顾婉凝要走,他不叫人,也没人去叫他。一直等到他让勤务兵送了早饭,他们这才过去,一走到门口,正看见虞浩霆盛了粥递到顾婉凝面前。

叶铮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对郭茂兰嘀咕了一句:“这就算是举案齐眉了吧?”却见郭茂兰神色凝肃,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倒是骆颖珊听见了,瞥了他一眼道:“要是顾小姐盛给总长还差不多。”

顾婉凝看见他们在等,匆匆吃了一点,就放了筷子。虞浩霆瞥了他们一眼,对顾婉凝道:“不着急,再吃一点。”顾婉凝摇头道:“待会儿要坐船,还要换飞机。”言外之意就是她会吐,想到来的时候七荤八素的一路,她脸色就有点发白。虞浩霆摸了摸她的头发,眼里尽是爱怜:“茂兰送你坐火车回去,到了旧京你再休息一天,刚好开学。”

她一听说不用坐飞机,整个人都是一松,神情也活泼起来,虞浩霆见她这个样子,想到她来的时候那样辛苦,心疼之余不禁泛起一丝甜意。可随即又想起昨晚的事,她还是什么都不跟他说,既然她坐飞机不舒服,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让她好好地回去,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一件事情。

眼下是没法子了,等回到江宁,他要好好教教她怎么做虞四少的女朋友。

除了卫朔,如今在行辕里的这些人,就是郭茂兰跟在虞浩霆身边最久,于他和顾婉凝的事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性子也比叶铮沉稳,让他去送顾婉凝最妥当不过。虞浩霆交代得很清楚,送到旧京之后,让人照看好顾小姐,顺便还要他去一趟昌怀基地,带一句话给陈焕飞,问问他是不是闲得太厉害了?

顾婉凝,昌怀基地,陈焕飞,闲得太厉害?

郭茂兰略一想就猜出了缘故,暗暗一叹,果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焕飞也当真是有眼光。转念一想,看上顾婉凝还要什么眼光?连月白一个看不见的小丫头都觉得她风华翩跹。这样想着,眉头却蹙得深了。月白,月白……

虞浩霆牵着顾婉凝送到行辕门口,当着一班人什么也不好说,反而是顾婉凝同骆颖珊说了许多,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同他告辞:“我走了。”他也只能点点头:“路上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就告诉茂兰。”

郭茂兰连忙跟上一句:“总长放心。”说着,就替顾婉凝拉开车门。

她转身刚要上车,忽然又回过头粲然一笑,明媚中漾着恬美。虞浩霆一见,谁都顾不得了,揽过她按在怀里,压低了声音贴在她耳边:“两个月,我一定去看你。”郭茂兰和卫朔都自觉地转过脸去,只有叶铮斜着眼睛偷瞄。

顾婉凝红了脸不敢抬头,轻轻说了一句:“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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