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笑话/这样痴心的人只在戏里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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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氏正式易帜一周之后,困守兴城的刘民辉部突然哗变,刘民辉手下的两个师长扣押了刘和一班亲信之后,向虞军请降,蔡正琰直接将刘民辉送到了康瀚民军中。俄方虽然两次向边境增兵,但康氏易帜之后防线北移,大部兵力亦推到了边境,严阵以待,俄方一时倒也不好动作,北地局势渐渐缓和下来。国内舆论对康瀚民多有赞誉,称此举对全国之和平统一功莫大焉,而江宁政府上下亦对虞浩霆刮目相看,不料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的手段城府。

虞浩霆走了将近一个月,仍是归期未定。谢致轩瞧着刚一入冬,顾婉凝便颇有些憔悴了,最近几天更是神情忧悒。他几次试探着想带她出去,顾婉凝却都摇头不应,莫非是之前的事情吓着她了?

这天他正在侍从室跟人闲聊,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进来,回头一看,却是霍仲祺。谢致轩一见是他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霍仲祺往他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我一个闲人,四处逛逛,四哥不在,你这个侍从官就放羊了吧?”

谢致轩闲闲笑道:“四少的事情我本来也不管,我只管替他看着顾小姐。”

霍仲祺眼波滞了滞,随口说道:“婉凝倒不怎么麻烦。”

谢致轩闻言目光一闪:“你跟她熟吗?”

霍仲祺一怔:“怎么了?”

“没怎么,她是不麻烦,不过,浩霆走了这些日子,我瞧着她老是没什么精神。我问了官邸的丫头,说她这些天饭也不怎么吃,这么着下去,可就真是个病西施了……”谢致轩想了想,转而道,“你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浩霆说她是个爱玩儿的,叫我带她出去散散心,可她什么兴致都没有。”

霍仲祺神色一沉:“那我瞧瞧去。”

霍仲祺原先在栖霞来去都是极熟络的,只是顾婉凝来了之后,他才来得少了,这会儿听下人说顾婉凝还在楼上,便径自到二楼的起居室里等着,叫丫头过去通报。

等顾婉凝过来,霍仲祺一见便是一惊,她原本就是纤柔窈窕的身形,如今竟又消瘦了几分,莲瓣般的一张面容,血色极淡,虽然带了一抹笑意跟他打招呼,却是一身掩不住的轻愁倦怠。霍仲祺皱眉道:“你是不是病了?有没有叫大夫来看过?”

顾婉凝微一低头,轻声道:“没事,可能天气冷了人懒得动,精神不太好罢了。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来找致轩,听他说你不大好,就过来看看。”

顾婉凝听了,淡淡一笑:“你不用总惦着我的事情,没什么的。”

霍仲祺沉吟了一阵,笑道:“四哥不在,你也用不着老把自己拘在官邸里。你要是觉得闷,就叫致轩带你散心去,吃喝玩乐这些事,他是最拿手的,四哥留他在这里跟着你,就是这个意思。”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疑道:“这个谢参谋……到底是什么人?”

霍仲祺一怔:“四哥没有告诉你吗?”

顾婉凝摇摇头,霍仲祺笑道:“他是虞伯母的侄子。”

顾婉凝想起之前的事情,心下恍然,怪不得他家中那样奢华,人也如此不羁,却更是疑惑:“那他怎么到这儿来当侍从官?”

霍仲祺闲闲笑道:“他原先是在参谋部混日子,至于怎么到这儿来当了侍从官,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他在这儿,就不能浪费了,侍从官就得有个侍从官的样子,我给他找点事做。”他说着,就去拨了电话到侍从室找谢致轩:“我记得这几天季惠秋要在春熙楼演全本的《牡丹亭》,是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霍仲祺朝顾婉凝看了一眼,煞有介事地朝电话那边说:“顾小姐要去看,你安排一下。”

顾婉凝一愣,忙冲他摆手,霍仲祺却轻轻一笑挂了电话,对顾婉凝道:“你就当是为他们着想,你总这样恹恹的没精神,等四哥回来,别说致轩,就是你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好交差。”

顾婉凝听到这一句,心头一跳,幽幽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霍仲祺有些纳闷儿地看了她一眼:“我听致轩说四哥每天都打电话回来的,你没有问他吗?”

顾婉凝摇了摇头:“和他公事有关系的,我不方便问。”

霍仲祺笑道:“你这也太小心了。”他见顾婉凝一说到虞浩霆便神色惶然,便连忙转了话题,“《牡丹亭》你知不知道?季老板的杜丽娘幽微婉转,很是韵味无穷的。”

顾婉凝微微一笑:“我听过几折,《牡丹亭》我记得有五十多出,你刚才说要演全本,怎么演得完呢?”

霍仲祺道:“说是‘全本’,其实也没有那么全,不过,还是要连演三天的,今晚是头一场,幸好赶得及。季老板的戏本来就一票难求,如今雅部更是越来越少,这一回要是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顾婉凝看了一眼墙边的落地钟:“那你叫他现在去买票,不是为难他吗?”

霍仲祺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放心,这点儿事情还难不倒谢少爷。”

霍仲祺陪着顾婉凝吃过晚饭出来,谢致轩已经安排好车子等在门口了,等顾婉凝走过来,他就拉了车门等在边上。霍仲祺见了,不由莞尔一笑:“你还真像。”说罢,径自坐了前面的车,顾婉凝心下也有几分好笑,面上的神色便舒朗了一些。

车子还没到春熙楼,顾婉凝远远便看见了戏苑门前立着的高大花牌,上头绘着大朵大朵嫣红娇粉的牡丹花,正中则寥寥几笔勾勒写意着一旦一生柳眉凤眼柔白轻红的侧脸,“季惠秋”和“潘兰笙”几个大字饱蘸了金粉写在上头,光彩非常。今日有如此分量的名角和戏码,春熙楼门前自然也热闹十足,各种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待随行的侍从清了地方,谢致轩才替顾婉凝开了车门,春熙楼的老板已笑容满面地迎在了门口。谢致轩也不跟他多应酬,便引着顾婉凝和霍仲祺进了楼上的包厢。

春熙楼是江宁的三大名园之一,为求音色清宏,舞台顶子特意用百余根变形斗拱接榫堆叠,成一螺旋音罩。楼内青砖铺地,一色的硬木八仙桌椅衬着榴红丝绸坐垫,隔扇的门窗墙板皆是镂空木雕,“蝙蝠蟠桃”“松鹿麒麟”等各色寓意吉祥的图安,舞台正中悬着一块“薰风南来”的横匾,前台的横楣圆雕了连续的狮子滚绣球纹样,工巧富丽之中不失清雅。台下的散座此时已然坐满,而楼上的正厅和东西两廊的包厢中也都是衣香鬓影。

霍仲祺陪着顾婉凝坐下,见谢致轩一脸肃然地站在边上,轻咳着笑了一声:“你别装了,坐下看戏。”谢致轩仍是一本正经:“我这是职责所在,你看你的好了。”顾婉凝听了转脸对他说道:“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谢致轩一怔:“《游园》《惊梦》固然好,但是《拾画》《玩真》,还有《冥誓》也是好的,总不能只看情死,不看回生。”

顾婉凝往场中略略扫了一眼,轻声道:“只怕谢少爷站在这里,许多人都不看戏了。”

谢致轩哂然一笑,瞥见隔了两个包厢里坐着三个珠光宝气的女子,其中一个正是虞家的三太太魏南芸,便对顾婉凝道:“小姐要不要去和三太太打个招呼?”

其实,顾婉凝也看见了魏南芸,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去不去和魏南芸打招呼都惹人猜度,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而此时听他问起,她却不好作答,一时冷在那里。谢致轩刚才话一出口已觉不妥,又见她面露犹疑,忙道:“我去吧,看看三太太有没有什么吩咐。”

顾婉凝一进包厢,魏南芸便看见了她。虞浩霆不在官邸,顾婉凝一向都很少出门,今日魏南芸约了高雅琴和龚晋仪的太太邢瑞芬一起过来看戏,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她,待瞧见霍仲祺陪着她坐在包厢里,不由眉心一蹙。她还未开口,却听邢瑞芬语气中尽是诧异:“跟着顾小姐的那个侍从官,我怎么瞧着像是……”

魏南芸也不抬眼,剥着一颗福橘道:“是谢家的五少爷。”

邢瑞芬轻轻“啊”了一声:“这是怎么说?”

魏南芸淡淡道:“致轩是过来跟浩霆的,浩霆去了北边,就留他在官邸里。”

高雅琴往那边看了一眼,笑道:“你们这位顾小姐倒会支使人,谢少爷这样的身份,也好让这么站着。”

魏南芸轻轻一笑:“他现在这个身份,站着就对了。”她说着,心下暗想,就怕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已有侍从带了谢致轩进来。

魏南芸看着他笑道:“我们正说你呢,你就来了。”

“钟夫人,龚少夫人。”谢致轩客气地跟包厢里的人打了招呼,又对魏南芸道:“顾小姐叫我来问问三太太,有没有什么吩咐?”

魏南芸闻言朝顾婉凝那边一望,见顾婉凝也朝她这边看着,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魏南芸转回头来,对谢致轩笑道:“她敢吩咐你,我可不敢。”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哎,怎么小霍也来了?”

谢致轩淡淡道:“是我约他来的。四少不在,顾小姐这些日子总是没精打采的,我想着人多热闹一点。”

魏南芸见他神色闲适,言语坦然,当下微微一笑,也不多言,恰在此时,戏已开锣,包厢里一静,谢致轩便告辞了出来。

他一走,邢瑞芬停了停手里嗑着的瓜子,对魏南芸道:“我听说邵公子结婚那天,外头的烟花是四少给顾小姐放的,怎么单挑那个时候?”

“可不是。新娘子都不高兴了呢!”高雅琴看着戏忽然也插了一句。

魏南芸道:“浩霆哄他自己的女朋友,跟旁人有什么关系?就是有人要吃醋也吃不到栖霞来。”

邢瑞芬“扑哧”一笑:“如今那位邵夫人风头可真是十足十的,大约也只有你们这一位能跟她别一别苗头了。”

魏南芸还未开口,高雅琴却先接了话茬,压了压声音,问魏南芸:“我那天瞧着虞夫人不大中意顾小姐呢!也不知道四少是个什么打算?”

魏南芸端起桌上的八宝茶抿了一口:“我们老四的私事,你们干吗这么上心?”

邢瑞芬笑道:“还好霍小姐眼下人不在江宁。”她说着往顾婉凝那边看了一眼,“小霍还陪着她出来看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魏南芸不接她们的话,只含笑看着台上。

谢致轩进了包厢,仍然没有坐下的意思,顾婉凝微微侧了脸,对他说道:“你这个样子,我明天真的不能来了。”谢致轩闻言四下环顾,果然时时有人朝这边打量,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坐在了顾婉凝身后。

台上刚唱《言怀》,顾婉凝便低低一笑,霍仲祺见她笑了,心下一宽,凑趣道:“怎么了?”

顾婉凝垂了眼眸,道:“我想起来《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罗密欧说,他愿意为了朱丽叶永远不再叫罗密欧。莎士比亚这么想,汤显祖也这么想,让柳生因为梦里的一个女孩子就改了名字,他们俩倒是心有灵犀。”

霍仲祺听了,沉吟一笑:“大约是因为情之一字,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顾婉凝却摇了摇头:“我猜是因为,他们都觉着这样痴心的人只在戏里才有。”

谢致轩忽然道:“谁说没有?小霍就是这样。”

他此言一出,霍仲祺和顾婉凝都是讶然,只听他接着说道:“去年他在华亭的凯丽丝夜总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他就跟人家说他叫谢致轩。”

顾婉凝先是一怔,随即掩唇而笑,霍仲祺却已急了:“你胡说什么?!”

谢致轩从桌上的果盘里拣起一颗蜜饯送进嘴里,闲闲道:“难道没有吗?”

快散戏的时候,霍仲祺看顾婉凝兴致还好,便对谢致轩道:“打发你的人先回去吧!咱们找个地方宵夜。”说着,又问顾婉凝的意思:“你想吃什么?”

顾婉凝却摇了摇头:“有些晚了,回去吧。”霍仲祺还要再劝,谢致轩已看了看表笑道:“这会儿四少恐怕已经打过电话回来了。”顾婉凝闻言颊边一红,低头不语,霍仲祺也默然一笑。

顾婉凝刚刚进了房间,电话就响了,她接起来应了一声,果然是虞浩霆:“我听他们说致轩带你看戏去了,看的什么?”

顾婉凝轻声道:“《牡丹亭》。”

虞浩霆听了,声音低了一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记得你喜欢《寻梦》里那一段‘江水儿’,是不是?”只听那边静了一静,顾婉凝才说:“我虽然不大懂,但是也觉得季老板唱得很好。”

虞浩霆听她这样答,自失地一笑:“你明天还去吗?”

顾婉凝道:“四少的侍从官太惹眼了。”

虞浩霆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谢致轩:“致轩的事我忘记告诉你了,没关系的,他既然担着这个差事,你就尽管差遣他。”

顾婉凝没有接他的话,默然片刻,才迟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她这些日子从未开口问过他的行程归期,此时这一句在虞浩霆听来,仿若春光入水,照见一圈一圈缠绵温柔的涟漪荡在心底,即便是窗外的朔风猎猎也吹不散这一点暖意。他刚要开口,又怕自己说了什么惊动了她,定了定心意,才温言道:“我下个星期回去。”

说罢,还是忍不住又问:“是有什么事吗?”

顾婉凝心如鹿撞,忙道:“我……没有,我只是问问。”

虞浩霆听她欲言又止,语气似有些慌乱,唇边浮出的笑意更浓,他想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怕接线的听了去?”却终究忍住没有开口,只静静地说道:

“我尽量早一点,你等着我。”

第二天吃过午饭,谢致轩就接着了顾婉凝的电话,说要回家一趟,叫他不用跟着。谢致轩忖度她是因为处境尴尬,不愿张扬,便备了一辆车子等在门口。

顾婉凝出来一见是他,便道:“谢少爷就不必去了,你找别人来也是一样的。”

谢致轩替她开了车门,正色道:“四少吩咐要我好好照看小姐,我在军中就只是四少的随从参谋,小姐不用多想。”顾婉凝无谓和他争执,只得上了车。

车子路过顺祥斋,婉凝忽然吩咐停车,谢致轩想着她是要买些点心带回家去,不料她却选了一盒寿桃,谢致轩见了疑道:“这是?”

顾婉凝委婉一笑:“今天是我外婆的生日。”

谢致轩忙道:“小姐怎么不告诉我?我去准备些礼物。”

顾婉凝摇头道:“不必了,我家里什么都不缺。”

谢致轩笑道:“四少知道了,要怪我们不会做事的。”他把顾婉凝送到青榆里,吩咐一起过来的侍从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准备些礼品再过来,婉凝也只得由他去了。

此时时间尚早,只有她外婆和舅母在家。舅母一见顾婉凝,神色间似乎有些慌乱,但自从出了冯广澜的事情,她便一直不大敢和顾婉凝说话,因此婉凝也不以为意,略寒暄了两句,便进去瞧她外婆。

“婉儿,你怎么瘦了?”外婆一见她便蹙了眉头,“脸色也不好。”

顾婉凝连忙笑道:“天气冷,我前几天有些着凉,这两天已经好了。”她说着,却见外婆神色有异,不由问道,“外婆,怎么了?”

外婆神色一黯,“那你别坐在外头吹风了,咱们进去说话,我屋里暖和。”

顾婉凝疑云顿起,扶着她外婆转过客厅往内室去,却不料,一推开半掩着的房门,略显幽暗的卧室里竟然站着两个人。

顾婉凝一看,面上立刻便罩了一层寒霜:“你来干什么?”

她声音虽轻,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也不等屋里的人答话,便转脸对她外婆道:“外婆,虞浩霆的侍从官给您选礼物去了,待会儿就过来。”

外婆握了握她的手,默然走了出去,之前一直背对着她的中年人缓缓转过身子,眼波凝重如铅:“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在这里给我丢脸的。”

他身形清隽,穿着一袭绛紫暗花的长衫,手上一枚翠色深透的扳指,看打扮像个生意人,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有藏不住的干练凌厉。

顾婉凝唇角一弯,眼中却全无笑意:“我一个父母双亡的寒门孤女,跟戴司令有什么关系?”

戴季晟看着她,语气沉涩:“清词,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不能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个样子……疏影若是泉下有知,你让她如何安心?”

顾婉凝神色一凛:“你不要提我母亲,也不要以为我和虞浩霆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浪费自己的心思。”

戴季晟盯着她看了片刻,疑道:“你难道真的愿意跟着虞浩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哄你的,你小小年纪不知分寸,凭你现在的身份,你以为虞家会娶你进门做少夫人?”

顾婉凝淡然瞥了他一眼:“做虞家的少夫人很有意思吗?”

戴季晟皱眉道:“那你这样跟着他,将来怎么办?”

顾婉凝忽然绽出一个伶仃的笑容,眼里尽是讥诮道:“这就不劳戴司令挂心了,将来……我最坏也总坏不过我母亲去。”

戴季晟闻言身子一震,咬牙挤出一句:“你跟我走!”

顾婉凝嫌恶地看着他:“虞浩霆留着我算是金屋藏娇,我到戴司令府上,去做什么?给戴夫人做丫头吗?不知道您带了我回去,打算怎么跟尊夫人交代?”

戴季晟胸中起伏,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你必须跟我走。”

顾婉凝仰头看着他,静静说道:“眼下我还是虞四少的新欢,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想必戴司令也知道。我若是不明不白地丢了,他的卫戍就是翻了江宁城也得把我找出来,到时候别说带我走,连你也走不了。”

一直跟在戴季晟身边的随从也低声劝道:“司令,今天恐怕不行。”

戴季晟闭了双眼,强自平复了胸中的怒气,缓缓道:“我也听说他待你很好,不过,你要想清楚,我不是康瀚民,沣南和江宁迟早必有一战,他一旦知道了你的身世……”

“司令过虑了。”不等他说完,顾婉凝便冷然截断了他的话,“等到您和虞浩霆兵戎相见的时候,他这里早就新人换旧人了。即便没有,您也可以放心,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拿我来辖制司令的。”

戴季晟动容道:“你这样信他?”

顾婉凝浅浅一笑,目光隔了对面的窗子落在远处:“若是司令此刻拿我来辖制虞四少,你猜他会不会有一分顾念?将心比心,虞浩霆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戴季晟苦笑道:“清词,当年的事是我咎由自取,你这样想我,我无话可说。可是,你既然这样想虞浩霆,那你和他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顾婉凝幽幽道:“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如果当年我母亲也这么想,她多半还好好活着。”她说罢,神色一敛,对戴季晟道,“旭明快要放学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戴司令既然答应过我母亲,再不打扰我们一家人,就请司令以后不要来了。”

戴季晟带人从后门走出梅家,怅然一叹,也不在外逗留,径直回了下榻的德宝饭店。他此来借了一家沣南大贾的名号,对外只说来谈染料生意,亦是通过商行定了德宝饭店的一间套房,因此也无人疑心。

“司令,不知道小姐此举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俞世存见戴季晟回来之后一言不发,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在戴季晟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最是清楚当年的旧事。起初,江宁传回消息提及虞浩霆交了个女朋友,时时带在身边,极为宠纵,他和戴季晟都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却万万没想到,虞浩霆这个女朋友竟然会是顾婉凝。

而戴季晟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是凭窗出神。俞世存见状,心中苦笑,斟酌了一番,说道:“不管小姐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小姐的安危无虞,这件事情对司令而言却是有利无害。”

戴季晟眉头一抖:“什么意思?”

俞世存道:“虞浩霆前番北上密会康瀚民,也把小姐带在身边,可见十分爱重……”他一面说,一面觑着戴季晟的脸色,“这个虞四少年纪轻轻,却城府深沉,我们之前倒是小瞧了他,才一时疏忽。眼下,他身边滴水不漏,我们在江宁的人还插不进去,若是小姐能……”

“不行!”戴季晟断然道,“这种事情一旦被虞浩霆知道,清词的性命就断送了。我已经辜负了她母亲,不能再叫她有什么闪失。”他说着又苦笑道,“况且,她如今这样恨我,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俞世存沉吟道:“小姐终究是司令的女儿,血脉之亲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若是动之以情、晓以利害,小姐未必不肯。”

戴季晟郑重地摇了摇头:“这件事你不必再提了,我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俞世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掩去了,答了声“是”,又转而道:“不过,有些事情只要我

们顺势而为,不需劳动小姐,也能叫江宁人心不稳。”

戴季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前些日子,康瀚民的女儿和邵朗逸结婚,虞浩霆到婚礼上打了照面就匆匆走了,听说是为了讨小姐的欢心安排了一场烟花。如果世存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小姐的生辰。”

戴季晟淡淡道:“以他的家世地位,这又算得了什么?”

俞世存笑道:“虞四少为小姐庆生,自然是没什么。只不过,他为了一个女朋友的生日连康邵联姻这样的大事都不放在心上,若是再叫人知道他这个女朋友是司令的女儿,您觉得江宁上下会如何看他?”

俞世存停了停,又说:“更要紧的,是邵朗逸如何看他。邵家对虞军举足轻重,此番他又娶了康瀚民的女儿,若是他和虞浩霆有了嫌隙,我们日后北上就容易多了。”

戴季晟的手指叩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嗒”“嗒”声在房间里回荡,良久才开口:“你是想叫清词担一个西施郑旦的虚名?叫自己的女儿委身侍敌,你叫世人如何看我?”

俞世存道:“成大事者岂拘小节?康瀚民把女儿嫁给邵朗逸何尝不是交易?况且,顾小姐也不是司令的嫡女,旁人知道了,不过是说一句司令当初少年风流罢了。”

戴季晟微微摇了摇头:“不行,这样一来,清词将来如何自处?”

俞世存笑道:“小姐风华绝代,将来司令江山一统,还怕小姐没有佳配吗?”

戴季晟听罢,蹙了蹙眉,默然不语。

谢致轩补了各色礼物回到青榆里的时候,顾婉凝正在帮她外婆描刺绣的花样。

她脱了大衣,烟粉色的旗袍外头罩着一件半旧的薄袄,淡蓝的底子上星星点点洒着绿芯白瓣的碎花,显是从前在家里穿惯的衣裳。她静静伏在窗前,一边低头描着花样,一边和她外婆说话。一眼看过去,尽是少女的娇柔清丽。

她听见谢致轩进来,停了笔抬头一笑,谢致轩心里便是一叹: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大约就是如此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倒也只有虞浩霆才不算委屈了她。

到了傍晚,婉凝的舅舅、顾旭明还有舅舅家的两个孩子都陆续回来,一席家常寿宴倒吃得颇有几分热闹,梅家诸人对谢致轩都很是客气,只有顾旭明冷眼看他,一句话也不搭。他心下疑惑,却也不便询问,等吃过晚饭,从梅家出来,顾婉凝才有些歉然地对他说道:“我弟弟……他不是对你。旭明之前和学校的同学去行政院请愿,被陆军部的人抓了,在积水桥监狱关了两个月。”

谢致轩奇道:“他们怎么敢抓小姐家里的人?就算是抓的时候不知道,不用四少开口,侍从室的人打个电话过去,他们也要放人的。”

顾婉凝颊边微微一红,轻声道:“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虞四少。”谢致轩听了,忽然想起之前的传闻,才恍然一笑。

今晚的戏刚唱到《冥判》,就有人推了包厢的门进来,顾婉凝和谢致轩回头一看,正是霍仲祺。他笑吟吟地走到谢致轩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谢致轩看了婉凝一眼,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顾婉凝于戏曲上知道得不多,逢到关节之处,他两人便解说一二,如是唱到《魂游》,外头的侍从忽然敲门进来,只听一个女孩子脆生生地说道:“你这些日子整天说公事忙,却自己偷偷跑来看戏,也不叫着我们?”说话间,已有两个女子走了进来。

顾婉凝一看,其中一个仿佛见过,却想不起来,但听方才那人说话的语气似乎和包厢里的人很熟,只不知道她说的是谢致轩还是霍仲祺。这两个女孩子的衣饰仪态一望便知是出身名门,且当着自己也如此不拘,十有八九亦是虞家的亲眷,便站起身来,探询地望着霍仲祺,却见霍仲祺似是皱了下眉。

谢致轩见状,即开口向顾婉凝介绍:“这是舍妹致娆,这一位是冯紫君冯小姐。”顾婉凝听了便点头致意:“谢小姐,冯小姐。”谢致娆年纪和顾婉凝相仿,样貌亦十分娇俏,她含笑打量了婉凝一遍:“顾小姐,你好。我们在学校里见过。”

顾婉凝闻言一笑,怪不得觉得她有些眼熟,原来也是乐知的学生。她身边的冯紫君却不看顾婉凝,只是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顾婉凝本就不愿和她们应酬,也不以为意,转身坐下只是看戏。

却听谢致娆娇声对他哥哥道:“你不叫着我也就算了,怎么也不记得叫紫君姐姐?她可是顶喜欢季惠秋的。”

谢致轩笑道:“我没叫,你们不也来了吗?”

谢致娆眼波一转:“你好多天不回檀园,母亲隔三岔五地念叨,念得我都烦了,不过,倒是有个人比母亲还烦——日日一见我就问‘你五哥不在吗?’‘致轩还没有回来?’,紫君姐姐,是不是?”

冯紫君一听,急急嗔道:“你乱说什么?”

谢致娆笑道:“我可没有乱说。”她说罢,拉了拉谢致轩的衣袖,“有人得罪了紫君姐姐,还不快去负荆请罪?”

谢致轩道:“我怎么敢得罪冯小姐?”他话似对着谢致娆说的,目光却带了笑意落在冯紫君脸上,冯紫君被他看得面上一红,连忙转过头去,佯作看戏。

谢致娆已绕到霍仲祺旁边坐下,口中却道:“没有得罪?你从法国订回来的那件衣裳我都看到了,颜色、尺寸明明就是给紫君姐姐选的,怎么到了紫君姐姐生日的时候,却换了一只别针?还和若槿姐姐那天戴在身上的一只是一样的。谢少爷几时做事情这样不漂亮了?”顾婉凝随即想起之前她在谢致轩家里换的那件大衣,玫红的颜色倒和冯紫君此刻穿在身上的丝绒长裙如出一辙。

只听谢致轩淡淡一笑:“别针不比衣裳贵重?再说,我又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姐太太们都要穿什么戴什么。倒是你,偷拆我的东西不说,也没问清楚就去通风报信……”

谢致娆听了,嘟嘴道:“那我问你,你那件衣裳哪儿去了?”

谢致轩一时语塞,他妹妹已狡黠地笑道:“紫君姐姐,今天五哥要是说不清楚,你可千万不要放过他。”

他们正说着,霍仲祺却忽然闲闲一笑:“你们要闹,到别处闹去,别扰了旁人看戏。”

冯紫君闻言容色一冷:“不用霍公子提醒,我们也知道,扰了谁都不能扰了顾小姐。我们这就走。”

顾婉凝听她忽然抛出这样一句,不由诧异。谢致娆对他哥哥吐了下舌头,也跟着冯紫君站起身往外走,仍不忘冲她哥哥补上一句:“待会儿散了戏,我和紫君姐姐要去锦园吃宵夜,你可一定要来。”说着又对霍仲祺促狭一笑,“小霍,你来不来?”

谢致轩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没大没小!”

等她们两人走了出去,霍仲祺低声对顾婉凝道:“那个冯紫君你不用理她,她是冯广澜的妹妹。”顾婉凝听了,神色一凛,端着茶盏的手也微微一抖。霍仲祺见她隔了这么久,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忍不住又在心里把冯广澜骂了一遍,柔声安抚道:“没事的,待会儿我去跟外头的人打招呼,不许放她进来。”

谢致轩见状,想了一想,笑着说:“紫君是有些小姐脾气。她也不过是因为之前广澜追求小姐,被四少逼出国去,有些心病罢了。其实顾小姐这样出众的女孩子,总是引人注目的,要是没有人追求才奇怪,在旁人眼里也是韵事,只是四少太珍重你,才难免行事有些过激……”他还未说完,霍仲祺已截断了他的话:“致轩!”

谢致轩见他神色竟有些焦灼,不由一愣,他只知道冯广澜得罪虞浩霆是因为顾婉凝,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冯紫君一班人说起来十有八九总是嫌怨顾婉凝轻浮妖娆惹是生非,他便也以为是冯广澜追求顾婉凝犯了虞浩霆的忌讳。他此时说这番话却是好心,想借此替虞浩霆开解上回岑琒的事情。

谢致轩正不明所以,却见顾婉凝薄薄一笑:“韵事?谢少爷好风雅。”

谢致轩看她忽然变了脸色,诧异地望着霍仲祺,霍仲祺蹙眉冲他摇了摇头,对顾婉凝说:“致轩不知道,他不是有心的。”却听顾婉凝幽幽道:“我知道别人怎么想。”

台上的戏一完,台下就热闹了起来。

谢致轩和霍仲祺刚陪着顾婉凝从包厢里出来,谢致娆就翩翩如蝶般牵着冯紫君走了过来,还隔着人就对谢致轩道:“五哥,你能走了吗?”

谢致轩微一皱眉:“我还有事情,你们去吧!”

谢致娆立刻就嘟了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有什么事?”

谢致轩只好笑道:“我得送顾小姐回去。”

谢致娆看了看顾婉凝,抬手指了一下他们身后的侍从:“栖霞又不止你一个侍从官,让别人去送不也一样吗?”

谢致轩道:“那怎么行?”

冯紫君听了,秋波一横:“致娆,你也不想一想,顾小姐是什么身份?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送的。”说着,艳光照人地瞟了一眼谢致轩,“你不去,我们可走了。”她话虽这样说,身子却不动。

顾婉凝见状,想着他们两人的别扭多少也和自己有关,眼下显是谢致娆有意促着两人和好,便对谢致轩道:“你去吧,我不过是回栖霞,也没什么别的事。”

谢致轩听了她的话,却犹疑地看着霍仲祺,小霍微微一笑� �“既是佳人有约,你就走吧,有我呢。”

谢致轩又思忖了一下,对顾婉凝道:“那我就躲个懒,让仲祺送小姐回去。”

霍仲祺陪着婉凝从春熙楼出来,便对跟在后面的侍从道:“你先回去吧,我和顾小姐去吃点东西。”那侍从答了声“是”,却又问道:“霍参谋和顾小姐是去哪里?”说罢,又肃然补了一句:“何主任有交代,小姐的去向官邸一定要知道。”

霍仲祺一笑,凑近他低声说了一句,那侍从听罢,立刻便点头去了。

霍仲祺刚一转身,顾婉凝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去别处了,你就送我回栖霞吧,官邸一向都准备宵夜的。”

霍仲祺看了看她,笑道:“你不用回去等四哥的电话了。我下午去栖霞,致轩跟着你回家去了,正好四哥打了电话过来,听说你不好好吃东西,就叫我们带你去个地方。”

顾婉凝疑道:“去哪里?”

霍仲祺眼光闪动:“你猜不出吗?”

霍仲祺带她去的是芙蓉巷。

此时虽已入冬,但这里仍然十分热闹,街边的食肆档口都摆了热气腾腾的吃食,灯火明亮,行人如织。霍仲祺下了车,四下一望,笑道:“想不到四哥也带你来这里。”顾婉凝涩涩一笑:“我可不敢叫他来了。”

霍仲祺诧异道:“为什么?”

婉凝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了上次虞浩霆在这里受伤的事,霍仲祺听了,心中一阵酸楚,缓缓说道:“婉凝,下午在官邸,我接了四哥的电话,连致轩要给你找只牧羊犬拿来玩儿的事,他都问到了……我从记事起就认识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在意一个女孩子。他是真的喜欢你。”

顾婉凝低头听着他的话,握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着,一言不发。

霍仲祺见她如此,便转过了话题:“只顾着说话,倒忘了问你想吃什么。”他说着,只觑看顾婉凝的脸色,顾婉凝见他这样紧张,遂展颜一笑:“不知道霍公子有什么主意?”

霍仲祺看她笑了,才放下心来:“天气冷,总要找点热腾腾的东西吃。”说着,往周围看了看,笑问顾婉凝:“你能不能吃点辣的?”

婉凝点了点头,霍仲祺便道:“这里有一家做锦西小吃的铺子,面很不错。”

顾婉凝跟着霍仲祺拐进一个更窄的巷子,一串红灯笼背后就是店门,门脸不大,伙计也不大兜搭,走进去却是一间开阔的大厅,三十多张四方的白木小桌,都配着条凳,一大半桌子都坐了人。顾婉凝一走进来,颇为引人注目,但霍仲祺陪在她身边,军服笔挺,腰带上的枪套十分扎眼,他目光锐利地在大厅里扫过一遍,便也无人再看他们了。

霍仲祺叫了两样汤面和几样小菜,终究不放心,又要了酸梅汤。顾婉凝先尝了那面,汤浓面韧,味道鲜辣,倒是颇为开胃。霍仲祺看她食指大动的样子,不由一笑:“栖霞的厨子真该换了。”

顾婉凝笑着说:“他们西餐做得比中餐好,而且,中餐似乎总是淮扬菜,吃久了,有些乏。”

霍仲祺道:“栖霞的菜单多半是依着虞伯母的口味用下来的,谢家祖籍淮宾,又是西式的家风。你不喜欢怎么不跟四哥说呢?”

顾婉凝抿了抿唇,轻声道:“反正,我也不会总住在那里。”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望着她说:“婉凝,要是……我是说,万一,将来你不和四哥在一起了……”顾婉凝手中的筷子一抖,只听他接着道,“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顾婉凝抬起眼眸,见他神色郑重,笑容一暖:“多谢你了。不过,我可不想有什么事再劳烦到霍公子。”霍仲祺听了,神情便有些尴尬,人也僵在那里,顾婉凝忙道:“我说着玩儿的。我知道,你总是好心愿意帮人。”

霍仲祺莞尔一笑:“你也别再叫我什么霍公子了,难道你当着四哥也叫他虞四少吗?”他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妥,但顾婉凝却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也叫你小霍,倒像是欺负你。”

霍仲祺笑道:“你叫我名字好了,起了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

顾婉凝促狭地瞧了他一眼:“霍仲祺!”

霍仲祺一怔,随即笑着应了一声:“到!”

顾婉凝掩唇一笑:“你答得慢了,是该罚你绕着陆军部跑上一圈吗?”

霍仲祺看着她蛾眉曼睩,晕生两颊,灯下看来柔艳不可方物,连忙移开了目光:“你罚我什么我都认。”

顾婉凝想了想,笑着说道:“那就罚你老老实实地答我一件事。”

霍仲祺无所谓地一笑:“你说。”

顾婉凝咬了咬唇,迟疑着问:“上次在云岭,你说你喜欢一个女孩子,那你现在和她在一起吗?”

霍仲祺心头突地一跳,强自镇定着笑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婉凝搁了筷子,手肘撑在桌上,虚着声音道:“你先答了我再告诉你。”

霍仲祺看着她,心中仿佛有许多细细的芒刺扎着——那你现在和她在一起吗?他很想说是,却只能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顾婉凝见他摇头,便试探着说:“陈安琪……她很喜欢你。”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霍仲祺只觉得刚才那一点一点细密微弱的痛楚渐渐绵延开去,他深吸了口气,面上一片漠然:“我对她没什么。”

“我也觉得你大概对她没有意思,那既然这样,你能不能不要和她走得太近?她……”顾婉凝轻声道。

“你不用说了。”霍仲祺忽然打断了她,低着眉睫轻轻一笑。“我是个纨绔子弟,轻浮惯了,你怕我耽误你的朋友。”

顾婉凝咬唇道:“我不是说你不好……”

霍仲祺看着她,笑意温和:“我明白。不过,你老想着别人的事情,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的事情?”

顾婉凝不答他的话,端起杯里的酸梅汤喝了一口:“太甜了。”说罢,又拣出桌边的一个调料瓶子,倒了一些在面里,霍仲祺看了一眼,笑道:“你不光能吃辣,还能吃醋。回头我告诉四哥,叫他千万留神。”

顾婉凝和霍仲祺吃过东西出来,夜已深了,两人走到巷口,霍仲祺见婉凝轻轻呵着手,知道她是怕冷,忽然想到方才经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便对顾婉凝道:“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顾婉凝见他转身要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丝不安,忍不住叫了一声:“仲祺?”霍仲祺回身一笑:“我去买点栗子。”

他转过脸去,一低头,一抹笑意便止不住地攀上了眼角眉梢。

巷口出入人多,街边也摆了不少摊子,顾婉凝便被挤到了街上,好在这个时候也没什么车辆。她呵着双手,想着日子竟过得这样快,如今已是冬天了,她和虞浩霆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夏天。

她想起那对唱儿歌的小姐弟。“高楼高楼十八家,打开门帘望见她。”还有那碗加了什锦菜的豆腐涝,老板娘说:“少爷吃了这一碗,必定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他还要怎样的前程似锦呢?

冬日的夜风寒意袭人,那人说,沣南和江宁迟早一战。

迟早一战?

“再过两年,我带你去西澜江看月亮。”

“我要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他的前程似锦,他的志气,他的人生,却是叫她最惊惧的东西。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迟早会成一枚棋子,不是他的也是别人的,或者,都是。

她觉得裹在大衣里的身子冷透了,她的手微微抖颤着想要拂在腹上,他那天的话犹在耳边——

“我们先要个孩子,你再去念书,好不好?”

“你生个孩子给我,我就由着你走!”

她要怎么办呢?

顾婉凝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迫近,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还未及反应已被人用力推了出去,她完全失控地摔在地上,有人倒在她身边,夜风冷硬地削在她脸上,一抹黑色的车影几乎擦着他们呼啸而过。

她刚刚明白过来,霍仲祺已从地上撑了起来,伸手扶她:“你没事吧?”

他虽然关切,却并不太紧张,他知道刚才她只是被自己推了一把,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磕伤了哪里。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却都在刚才的那辆车上。

顾婉凝摇摇头,扶着他站了起来,不料,刚走出两步,身子便软倒下去,她一只手死死攥住霍仲祺的手臂,另一只手去按自己的小腹,雪白的一张面孔几乎是扭曲的,霍仲祺见状甚是惊骇,连忙抱住她:“婉凝,你怎么了?伤到你了?”

巨大的痛楚让顾婉凝眼中浮出一层水雾,她挣扎着开口,那声音几乎已是呻吟了:“孩子……仲祺……孩子。”霍仲祺一愣,刹那间脸色已变得惨白:“孩子?你……你有了孩子?”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婉凝,你别怕,我们去医院,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霍仲祺一边开着车,一边握着顾婉凝冰凉的手,“马上就到了。婉凝,不会有事的,你别怕……”

而顾婉凝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她只觉得疼,一股冰凉空冷不断下坠的疼,就在她自己的身体里拖拽着她,无处可躲,无处可逃,所有的力气和暖意都被那狰狞的痛楚驱走了。渐渐地,她似乎感觉不到疼了,那痛楚依稀还在,只是她不觉得了。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霍仲祺焦灼的面容,她想跟他说“你别急,我好像没那么疼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谢致轩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见埋着头坐在病房外的霍仲祺,他一眼瞥见小霍衣袖上的血迹,愈发惊骇起来。然而,不管他问什么,霍仲祺都只是摇头,幸好,他没有等太长时间,急诊室的门就开了。

大夫一走出来看见这个情形,有些惑然地问道:“这位太太是?”

谢致轩闻言一怔,霍仲祺已颤声问道:“她人怎么样?”

大夫的声音是一贯的平和镇静:“人没有危险,不过孩子没有了。”

谢致轩听了这一句,惊诧地问霍仲祺:“孩子?什么孩子?!小霍,什么孩子?”却见霍仲祺双唇紧闭,脸色一片青灰。

那大夫扫了他们一眼,冷然道:“她家里人呢?也都不知道么?还不到两个月,正是要小心的时候。”

谢致轩此时已明白过来,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霍仲祺艰涩地看了他一眼:“……你叫官邸的丫头过来吧,我去给四哥打电话。”他走出几步,却又猛然站住,回过头来紧紧盯着谢致轩:“我在这儿,你去跟四哥说。你也不要叫官邸的人来了。”

谢致轩见他目光雪冷地看着自己,先是疑惑,旋即心中一凛:“你疑心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仲祺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看着他:“你要是还顾念跟四哥的情分,这里的事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他说罢,眼中痛意乍现,“……先别跟四哥说孩子的事。”

谢致轩咬牙点了点头,沉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

“你一个特勤处长,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

龚揆则的语气一如平日的沉缓,但却让江夙生背上渐渐浮起了一层冷汗。自虞浩霆北上,顾婉凝在栖霞闭门不出,想要在官邸里造出些意外又不让人疑心并不容易,直到这两日顾婉凝到春熙楼看戏,他才有机会部署一二。

然而,谢致轩时时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又加上霍仲祺,旁人倒也罢了,这两个公子哥儿却是不好有所损伤的。今晚的事,已经是极费工夫才寻到的机会,却不想又错过了,他只好解释道:

“当时霍公子在……”

龚揆则喟然一叹:“只怕栖霞那边更要谨慎了。四少下个星期就回江宁,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江夙生觑着龚揆则的脸色说道:“或者,从顾小姐家里想想法子?”

龚揆则眉峰一挑:“你尽管去办,只是一条:务必做得像一点,不要让四少马上疑心。”

江夙生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桌上的电话却响了,龚揆则微一皱眉,接了起来,不料刚听了两句,脸上竟浮了一片疑云,对电话那边道:“我知道了,再有什么状况,你随时告诉我。”他搁了电话,盯着江夙生道:“你不是说没有撞到吗?”

江夙生有些不解:“差一点,要不是小霍……次长,出什么事了?”

龚揆则眉头微蹙:“栖霞的人说她出了车祸,现在在慈济医院,似乎情形很不好,小霍已经叫致轩过去了。”

江夙生诧异道:“这不可能。”

龚揆则沉吟了片刻,说道:“这种事小霍不会无中生有。你马上叫人过去,不管她是怎么进的医院,既然官邸的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那就……见机行事吧。”

江夙生衔命而出,已是午夜了,龚揆则却毫无睡意,他端起桌上冲得极酽的龙井,呷了一口,随手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正是汪石卿之前拿来的那沓档案,最上头的照片已经泛了黄,边缘洇了几点水迹,龚揆则侧眼看着,也不由有些感慨。华清池水马巍土,洗玉埋香总一人。与其他日叫虞浩霆自己来做这个决断,不如今日他来做。

然而没过多久,江夙生便从特勤处接了内线电话回来,语气低促:“次长,恐怕已经有人起了疑心。病房外头设了几道岗,查得很严。”

龚揆则拧着眉头问:“是栖霞的人吗?”

江夙生道:“怪就怪在这儿,没有看到官邸的人,都是从卫戍部临时调过来的。”

不仅医院里的岗哨如此,连在病房里照料顾婉凝的佣人也都是霍家的。

霍仲祺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那辆黑色福特和他擦身而过之后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更蹊跷的是那车的牌照,6012,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车牌应该是交通部总长蒋庆文家的一辆silver ghost。

霍仲祺先疑心的是谢致轩,他到栖霞来本就有些奇怪,偏偏他一不在,就出了事,况且,他又是谢家的人……若真是虞夫人的意思,那栖霞的人恐怕也都靠不住了。算起来,只有卫戍部一向最是独立,唯虞氏父子之命是从,和参谋部、陆军部都极少牵扯,但旁人却也不好轻易动用。只是他和虞浩霆素来亲厚,又人缘极好,才连求带逼地从卫戍部借了人过来。

他坐在床边翻来覆去地想着,顾婉凝仍然沉沉未醒,病房里的床单枕被皆是白色,她纤弱的身子埋在其中,尖尖楚楚的一张面孔也是雪白的,连唇上也看不到血色,只有黛黑的眉睫和铺散开来的一头长发格外清晰。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霍仲祺忍不住伸手抚上去,只觉得一股刺痛从指尖直蹿入身体,他想起自己冲进急诊楼,把她放到病床上的时候,才惊觉臂上已染了温热的血迹……

孩子。

她的孩子,婉凝和四哥的孩子。

就在他手里,没有了。

他怎么会这样大意?

她这样精神恹恹,茶饭不思,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一步也不应该离开她的,他不应该叫官邸的侍从先回去,到底是他私心作祟!他总担心虞浩霆待她不好,又担心虞浩霆待她太好。他想她事事顺遂,无忧无虑,却又隐隐盼着另一回事。他到底是私心作祟!他只想着能和她在一起,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她伏在他怀里,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臂,呻吟着说:“孩子……仲祺……孩子……”

等她醒过来,他要怎么跟她说呢?

他要怎么跟四哥说呢?

谢致轩放下电话,心里却愈发忐忑起来。

他翻来覆去打了无数遍腹稿,然而那边虞浩霆的声音一响,他就全乱了。其实不用霍仲祺说,他也不敢贸然提孩子的事,只说顾婉凝“出了一点意外”“你放心,没有撞到,只是摔了一下”“还在医院,人没有危险”……他知道他说得错漏百出,他想,或许虞浩霆听了这些,大约就能想到孩子的事了。

孩子?

他这些天日日看着这女孩子,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他想起那天虞浩霆对他说:“你是我的侍从官,那你替我看着她?”

他说:“我尽量。”

今天的事不是意外吗?

那难怪霍仲祺疑心他,若是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他明明知道虞夫人对这女孩子动了心思,他还提醒过虞浩霆。他今天就不应该走,或者,他实在是不应该来,大概换过哪个人来都不敢像他这样大意。

谢致轩一路上到病房,却见外头的岗哨全都是生面孔,一问却是从卫戍部临时调过来的。

“四哥怎么说?”霍仲祺听见他进来,嘴里跟他问着话,目光却仍然盯在顾婉凝身上,谢致轩站在床尾,眉头紧皱:“浩霆说,他这就回来。”

霍仲祺犹豫了一下,问道:“他……没有问孩子的事么?”

谢致轩摇了摇头:“我只是说被车擦到,摔了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霍仲祺,忽然觉得他像是换了一个人,病房里的丫头是从霍家叫来的,外头的岗哨也另叫了卫戍部的人,连霍家的医生也来了……他们这一班相熟的世家子弟里头,霍仲祺年纪最幼,也最是单纯跳脱,从来都是纵情恣意的脾气,没想到此时此地他仓促之间竟安排得这样小心。

他说罢,见霍仲祺默然不语,忖度着又补了一句:

“我这么说……他可能也想到了。”

虞浩霆知道,谢致轩一定是有事瞒着他。

如果顾婉凝没事,他们根本不必这个钟点把电话打到沈州;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又何必瞒他?她怎么了?意外?撞了车,又没有撞到?摔了一下?没有危险,在医院?她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叫他们不敢告诉自己?

他只往最坏的境地去想……

沉夜如铅,他的心事却比铅还重,她一定是出事了,可他却不在她身边。

怎么会?

那么多人,还叫她出了事?他应该带着她的,哪怕她还在气他。

他想起昨天,她迟疑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他真应该今天一早就回来,他若是早一点回来,一定不会让她出事。

“四少,还有半个钟头就到了。”郭茂兰走到虞浩霆身边,低声说。

虞浩霆并不答话,只是将拆开又装好的佩枪慢慢插回枪套。

郭茂兰觑了一眼卫朔,知道此刻他和自己的心情多半一样。虞浩霆接了谢致轩的电话,就匆忙动身去了机场,他和卫朔一路跟着也都没有机会再打电话回江宁去问一问。真是最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也不知道官邸那一班人怎么会这样疏忽,这位谢少爷真是……要是云枫在,哪有这样的事情?

他转念一想,杨云枫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出过事。他想到这里,暗自慨叹,四少那么多女朋友,却没有一个像顾婉凝这样接二连三出状况的;更棘手的是,每回她这里出了状况,他都不知道虞浩霆要怎样发作。

仙林机场就在江宁市区,离慈济医院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凌晨的街道浸着初冬的寒意,除了汽车飞驶而过的声音,就只有一片寂静。

眼看着慈济医院的楼群影影幢幢越来越近,虞浩霆只觉得喉头发紧,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了上去。即便是两军对阵,交战在即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紧张,那些事总归都在他掌握之中;然而眼下,他要面对的,却是一件完全在他控制之外的事。

他一下车,便看到霍仲祺等在楼前:“四哥,婉凝她人没事。”

虞浩霆闻言心神一松,郭茂兰和卫朔心里也都暗自松了口气。虞浩霆虽然放下心来,脚步却一刻不停,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皱眉问道:

“怎么会出事的?致轩呢?”

他还没走进楼门,忽然听见霍仲祺在他身后又叫了一声:“四哥!”

他惑然转头,只见冷白的灯光下,霍仲祺神情凝重,眼里尽是痛色,他心中一凛:“到底怎么了?”

霍仲祺走到他身边,低着头不敢看他,极吃力地说了一句:“孩子没有了。”

虞浩霆一愣,心头顿时漫上了一大片阴影,却仍然没有听明白一般,声音飘忽着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霍仲祺诧异地抬起眼来,颤声道:“婉凝有了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你不知道吗?”他话音刚落,虞浩霆便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身形一晃,卫朔连忙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摆手甩开了。

他定定站在台阶上,面上的神色有迷惘,有犹疑,有痛楚……半晌才缓缓问出一句:“她有了孩子?”

霍仲祺心中一片纷乱,他原想着虞浩霆这样匆忙赶回江宁,必然是想到了孩子的事,却不料他竟毫不知情。此时此刻,霍仲祺觉得就算拼起全身的力气,他也说不出一句:“是。不过,已经没有了。”

“孩子没有了。”

“婉凝有了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你不知道吗?”

孩子……

他竟然是先知道这个孩子不在了,才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

怎么会?怎么能?

他没有觉得难过,也不觉得生气,他只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就被抽空了,那些应该会难过会生气的地方都不在了,他只是死死盯着霍仲祺,想从他嘴里再听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来。

他想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她真的有了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他有多珍重这个孩子,他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孩子快活哪怕一天,他们就告诉他:孩子没有了。

怎么会?怎么能?

他不答应!

他一定要他说出个不一样的答案来!

然而,霍仲祺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凄然唤了一声:“四哥……”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穿过岗哨缓缓上楼。

谢致轩站在病房门口,一见他走近,便愣在那里,连房门也忘记开了,他从没见过虞浩霆这样的神色,他的目光从自己脸上划过,却是一片空茫。虞浩霆也真的像没有看见他一样,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郭茂兰和卫朔都停在了门口,只有霍仲祺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她无声无息躺在那里,浓密若羽翼的睫毛,蜿蜒如夜色的长发,几乎和以前睡在他怀里的时候一样安静,只是唇颊都失了血色,脸庞白得透明。他想去抚一抚她的脸颊,抬起的手却不能落下。昨晚,她还在电话里问他:

“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她是要跟他说孩子的事吗?她……

她苍白纤弱的睡颜将他的知觉一点一点唤了回来,他心口一波一波地抽搐,前赴后继地撕咬着,眼中竟有些微热,虞浩霆强自抑了抑心神,低声问道:

“大夫怎么说?”

霍仲祺忙道:“大夫说没有危险,只是婉凝身体虚弱,需要休养些日子。”

虞浩霆一抬头,却见站在对面的丫头十分眼生,便问道:“你是?”

那丫头见虞浩霆动问,忙行礼道:“我叫锦络,是霍府的丫头,是我家公子叫我来伺候小姐的。”

虞浩霆眉头微微一皱,猛然想起自己刚才一路过来,病房外头的岗哨也不是官邸的人,疑窦乍起:“小霍?”

霍仲祺低声道:“四哥,我疑心昨晚的事不是意外,所以没从栖霞叫人。”

虞浩霆闻言霍然起身,刀锋般的目光直直插在他脸上。霍仲祺道:“事情太凑巧,婉凝身边只那一会儿没有人,就出了事。而且,那车牌照不对,车子是辆福特,但用的车牌是蒋庆文家的一辆silver ghost……”

他说到这里,虞浩霆眼中已是一片阴冷,铁青着一张脸就往外走,霍仲祺连忙跟了出来。谢致轩和郭茂兰见状,刚要问他有什么吩咐,却被他身上不断升腾的怒意惊住了。

虞浩霆刚一走出门口,便沉声对卫朔道:“你留下!她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以后也不用跟着我了。”

淳溪别墅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如此灯火通明过。不到凌晨五点,四下都还是一片深重的夜色,虞浩霆远远望见淳溪的灯光,胸中的狂怒凝出了一抹冷笑,果然!

龚揆则一听说虞浩霆深夜飞回江宁,便知道少不了一场风雨。他思虑再三,终于拨了淳溪的电话:“我是龚揆则,有要事找夫人。”尽管事出突然,等他赶到淳溪的时候,虞夫人已经端然坐在客厅里了,她发髻严整,身上穿着一件茶色团花的妆缎旗袍,颈间扣着一枚碧色森森的翡翠云蝠别针。虽然淳溪别墅内丝毫不觉寒冷,她肩上仍搭了一条栗色的开司米披肩。

“这么说,那女孩子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你也不知道?”

龚揆则肃然点了点头:“这次的事情是我没有安排妥当,只怕四少会以为……”

虞夫人轻轻闭目一叹:“他待这女孩子是有些失了分寸,我没有过问太多,是想着等庭萱回来,他必然能分得出轻重。也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心思一淡,就撂开手了。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龚揆则心下踌躇,一时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将顾婉凝身世的疑窦和盘托出,只道:“夫人的顾虑揆则明白。只是这段日子,顾小姐太分四少的心了。眼下北地初定,千头万绪都有待四少决断,总长远在瑞士,江宁的安稳都系于四少一身,今后只怕更是不能有半分疏漏……”

龚揆则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走廊里一片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片刻之间,虞浩霆颀长挺拔的身影已经立在了门口。龚揆则站起身来,刚要跟他打招呼,已到嘴边的话却被他痛怒交加的神情逼了回去,虞浩霆的声音里是极力压抑之后,仍从每一个字中迸出的怒意:“母亲,原来亲生的儿子,您也下得去手。”

他话一出口,虞夫人原本端凝的身子便是一震,然而也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她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杯盖在茶碗边沿轻轻一磕,手上一粒略带蓝色的祖母绿戒子在虚白的茶烟中泛着冷冽的幽光:“你有什么话,坐下说。”

龚揆则连忙沉声道:“四少,您误会夫人了。顾小姐的事全是我的主意,和夫人无关。为四少和虞氏计,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龚揆则!”

虞浩霆一声咆哮,伸手就拔出了佩枪,“咔嗒”一声开了保险,紧跟在他身边的霍仲祺反应最快,向上一推他的手臂!“砰”的一声枪响,龚揆则身后的一扇窗子应声而碎,精致的雕花玻璃哗啦啦撒在地上,窗外的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外头的侍从一听见枪声,迅速赶了过来,见了这个状况却不知该如何行事,都愣在当场。

虞浩霆手肘向外一横,就撞开了霍仲祺,郭茂兰和谢致轩见他竟然还要开枪,连忙冲过来,死命抱住他的手臂,却没人敢去下他的枪。

虞夫人的面上一片灰白:“浩霆!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虞浩霆眼里的神色仿佛要噬人一般:“谁动她,谁就死!”

虞夫人一阵急痛攻心,撑着沙发靠背,吃力地道:“如果今天的事是我安排的,你就连母亲都不认了吗?”

虞浩霆的手仍是死死握住佩枪,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龚揆则。

“四哥!”霍仲祺顾不得胸口一片生疼,抢上来对虞浩霆道,“四哥,现在要紧的是婉凝,她人还在医院里……”

婉凝……

虞浩霆目光一颤,握枪的手缓了下来,郭茂兰和谢致轩俱是心神一松,却见他直视着虞夫人,眼中已漫起了一片伤恸:“她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就得麻烦二位,另找个人来接总长的班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郭茂兰跟谢致轩冲虞夫人和龚揆则行了礼,也急急跟了上去,虞夫人却叫了一声:“致轩,你等等。”

谢致轩回过身来,只听虞夫人轻声问道:“不是说没有撞到吗?”

谢致轩看看她,又看看龚揆则,声音干涩:“顾小姐的孩子没有了。”

郭茂兰刚要抢前一步去替虞浩霆开车门,却不料他已径自走到驾驶位,扯下开车的侍从,自己坐了进去。“四少!”不等郭茂兰发问,虞浩霆已“砰”的一声撞上了车门,瞬间便飞驶出去。霍仲祺见状,连忙上了后面的车,吩咐司机:“跟上!”

霍仲祺见虞浩霆车速极快,原以为他是要回医院,却没想到他出了淳溪别墅并没有往市区的方向走,反而往山林深处飞驰而去。黎明前的夜最是深浓,车灯的光束之外连树影的轮廓都看不分明。霍仲祺不知道虞浩霆到底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惦念顾婉凝,万分焦灼间只死死盯着前车的尾灯。经过了一处岔路,那开车的侍从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霍仲祺随口问道:“怎么了?”

那侍从道:“左边这条路还没有修好,前头是断的,四少应该知道。”

霍仲祺心头一震,口中催促:“跟紧一点。”

果然,往前开了不远,车灯便照见了被虞浩霆撞翻的路障,霍仲祺急道:“鸣笛!”那侍从也觉得事情不好,一连声地按下喇叭,跟在后面的郭茂兰也不住鸣笛,然而,虞浩霆却置若罔闻,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又开了十多分钟,开车的侍从突然减了速,霍仲祺疑道:“你干什么?”

那侍从解释道:“霍参谋,前面的路已经快到头了,四少随时会停车,我们不能跟得太紧。”

霍仲祺听了,又看看前头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的林肯,决然道:“超过去,截停他,快!”

那侍从闻言,点了点头,一边重新加速一边急切鸣笛,然而终究被落在了后面。又往前开了几分钟,那侍从已慌了:“霍参谋,四少再不停车……”霍仲祺抬手砸在喇叭上,前头一声尖锐的刹车,虞浩霆终于停了下来。后面两辆车也都是急刹,不等车子停稳,霍仲祺就推开车门,朝前车跑了过去。

虞浩霆的车头离山路的断面不过几步之遥,车灯的光束已然打在了漆黑的空谷之中。霍仲祺颤巍巍地拉开他的车门,却见虞浩霆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幽暗的灯光下,他脸颊上竟赫然有两道闪亮的泪痕。霍仲祺一惊之下,胸中一阵酸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浩霆缓缓睁开眼,唇边划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你说,我这样有什么意思?”

霍仲祺几乎是恳求着叫了一声:“四哥!”

虞浩霆仍是看着前方无尽的黑夜,喃喃道:“她根本就不想跟我有孩子,是我逼着她……我却让她出了这样的事,我连� ��都保不住,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你说,我这样有什么意思?怪不得她不想要我的孩子……是我不配……”

霍仲祺听着他的话,慌乱地说:“四哥,你不能这么想!婉凝她想要这个孩子,真的!出事的时候她只跟我了一句话,就是‘孩子’。她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是我没有看好她,是我对不起你……”

虞浩霆开着车子一出了淳溪别墅,眼泪就滚了下来。

他以为他早就不会哭了。

然而,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从两颊滑落下来,干了的泪痕绷紧了皮肤,湿热的一痕又叠了上去,这样陌生的感受叫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你父亲和淳溪那边都还不知道你这个想头吧?你把她看好了。”

“你要真的有心娶婉凝,倒不该这样招摇。”

“姑姑那里是认定霍庭萱的,你要是有了别的意思,她恐怕不能答应。”

朗逸提醒过他,致轩也提醒过他,可他偏偏这样自负,他以为,他这样珍重她,他就不信谁还敢动她?

他根本就应该把她藏得好好的,等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他光明正大地娶她,她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孩子……

原来那一晚,她就有了他们的孩子。可是那天,她恨极他了,他那样对她,她一定也恨这个孩子。她本来就不想要他的孩子,何况,他那样对她。

他跟她说:“你生个孩子给我,我就由着你走。”

他总以为,只要他们有了孩子,他和她就再也分不开了。就算她再怎么恼他,也总有这样一丝牵念把他们连在一起。他想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她真的有了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孩子快活哪怕一天,他们的孩子就没有了。

因为他,没有了。

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从来都是骄傲倜傥,睥睨万物,从来都是金粉繁华,予取予求;然而,只这一夜,就叫他知道,他自负自持的种种——不过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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