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夏已经记不清这是这个月第几次来医院，最近她像是与医院结下缘一般，隔三差五就得往医院跑一趟，最近的一次她还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在去的路上，留夏想起了很多，十六年都不曾记起的东西，就在断断几个小时之内将她的脑袋塞得满满的。她终于记起来为什么七岁之前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不是她的父母和哥哥，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小父母，哥哥会那么骄纵她，为什么家人会那么暴毙她，也许是因为愧疚。

她并不是足月出生的，她出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雨，妈妈心血来潮想去花园看看新栽种好的花，没想到还没走到花园，妈妈就在门口滑到了。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那时她才八个月，未足月加上送去医院的时候太晚，医院下了多道通知，爸爸已经决定保大人放弃她的时候，她竟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大家都以为是个好兆头，可是出生后的没几天，她就几次差点死去，最重的一次，在抢救室里几乎没了心跳，后来不知道是奇迹还是她命不该绝竟然活了下来。妈妈因为生下她耗尽了太多的精力，躺在病床上一直没有起来。那时爸爸就做了一个决定，为避免自己的妻子醒来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还不如一开始就把孩子死掉的消息告诉妻子。他从一开始就认定那个孩子活不久，只是有时候变数太多。

最后怎么处理孩子成了他最大的问题，虽然孩子可能活不久，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他不放心，所以他将这个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交给他最要好的朋友照顾，也就是王志鹏。王志鹏自然知道不能把孩子留在家里，两家是世交，要是把孩子留在家里，总有一天会纸包不住火，后来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把孩子交给他在外面的女人，也就是后来的许夫人。

至于后面的事，她大约都能慢慢想起来。如果没有七岁那年，王子善没有被带回王家，然后被送出国，她又接着生了一场大病，也许她可能早被宁家人所遗忘了。

王子善的病房就在走廊的尽头，她本来已经准备好所有的说辞，比如说见到他第一事就是笑，可是她还走到他的病房，她就迟疑了。停在走廊里好几分钟之后，她便向后退去，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在走廊的拐角，旁边是擦得光亮的电梯光幕，紧紧地闭着，四周寂寥无声。

她为了来见他，甚至还化了妆，怕自己太过难看的脸色会吓到他，她甚至还在医院附近挑了半天的礼物，虽然最后只买了一个果篮，但是她是真的努力了很久，可是最后她还是退缩了。

她用手掩面，咬着牙在墙壁上靠了一会，终于还是狠了狠心，逼着自己折回去见王子善。

出乎意料，病房的门并没有关，是微微开着的，她没敢去敲门，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里面。里面有些很安静，可能是大早上的原因，留夏想王子善大概还没有醒，正准备在旁边等一会，随便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她正准备闪身到一侧的墙边，却听见一阵窸窣的声音，她这才看清原来窗户是大开着的，因为处于高层，又是早上，风显得有些大，肆意将盖住窗户的窗帘吹起，淡色的窗帘在顷刻之间如同一双巨大的翅膀，席卷起万丈波澜，王子善就站在窗帘后面，穿着与窗帘一色的宽大的病服，在飘忽不定的窗帘下时隐时现，若不是背对着她的黑色短发一隐一现，她真的以为那不过是窗帘飘起是出现的重影。

手不小心触到没有关紧的门，发出轻微却足够里面的人听清楚的声响，留夏正准备着拔腿就跑，王子善沙沙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缓缓地却极为平静：“阿雅，你来了？”还有收住手，留夏又不小心将门推开了半寸，“其实，你不用这么早就过来的，我一个人能行的。”

自始自终王子善都没有转过身，消尖的肩头一抽一抽的，他把她当成了舒雅，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敢动弹一下，手心早已湿润一片，她怕她一动，王子善就会转过身，然后发现她并不是舒雅。

留夏没有吭声，王子善依旧背对着她，好像并没有转过来的意思，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突然他重重地咳嗽起来，可能是风吹太久的缘故，她心一急，正欲开口提醒王子善让他把窗子给移上，忽然惊觉自己的处境，立马用手掩面。

王子善用手紧紧抓着窗框，咳了好一会，声音才渐渐下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很想闻闻早晨泥土的味道，以前都不觉得原来泥土的味道那么干净。”他顿了顿，吃力地接下一口气，“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再埋怨我，这么大的一个人，生病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可能是说得太快，他又不由咳嗽了一下，“其实你不和我说，我也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如今也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也醒不过来，也许是今天，也许明天，你一直说会好起来，其实我的身体我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她听着他淡淡的声音，一时间百感交加，不知道是难受还是难过，只是心里痛痛的，像是不小心被人踩着了脚，起初不是很痛，然后越来越痛。

王子善拉上了窗户，窗帘瞬间落了下来，她眼睁睁看着窗帘打在他单薄的身上，明明不过是轻柔的窗帘在她看来却犹如好像有铁块打在他身上，她不由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王子善已经转过身远远地看着她，她一时怔愣，惊醒过来，立马向后退去。他就好像没有看见她似的，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那是她见过的最纯粹，最干净的笑容，眉角微微勾起，嘴角处挂起一抹浅笑。

“你以前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今天怎么不说了？”声音淡淡地带着笑意，留夏知道这一句是对舒雅说的，她不清楚王子善为什么假装没有看见她，又或者是屋里的光线太暗，他一时没有看清楚她。

留夏想一定是第二个原因，不然王子善不会假装没有看见她。停下后退的脚步，咬咬牙，正准备告诉王子善自己不是舒雅，其实的其字都挂在嘴边，就差一股脑全部吐出来。

可是她连来不及告诉王子善自己是谁，就被人用手肘被后面重重顶了一下，她下意识向后看去，是舒雅。留夏不清楚舒雅在她身后站了究竟有多久，但是看她冲她使眼色的样子估计早是在王子善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过来了，只是她一时间惊慌失措，没有发现而已。

“知道我啰嗦，你就应该好好照顾好自己，我一刻不在，你就让自己去吹风。”舒雅将半开的门彻底推开，然后从一侧进去，错身挡在她前面，“你看你现在的脸色都白了。”声音很柔，像化开的糖果，甜甜的，软软的。

“我这一辈子就是太循规蹈矩了，如今放纵一回也好。”他的笑容看上去苦涩，“以后说不定也没有机会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舒雅急急忙忙打断王子善的话，声音有些小小的嗔怪，“什么叫没有机会了，以后的日子长着的，你忘了，你说过等你好了以后，就带我会英国，然后我们又可以像以前那样，你做画，我跳舞，多好啊。”

舒雅一口气说了很多，王子善定定地看着她，中间没有打断过一次，脸上的笑容依旧，甚至带了对待小孩子的无奈，他叹了一口气，安慰舒雅：“好，听你的，以后都听你的，我会好起来。”

明明是很好的一句话，听在留夏耳中却是那样的无奈和绝望，尤其在看见王子善那双有些无神的眼睛时这种绝望更加炙热。也许舒雅也感受到了那种笼罩在他们头顶上的无奈和绝望，才会不由别开眼。

只是这一眼没有离开多久，很快舒雅就冲了过去，原因是王子善不小心被东西绊倒了。一般人也时常因为不小心而被东西绊倒，可是留夏明明看见王子善看了地上一眼，视力正常的人基本都是能看得见地上的东西的，除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泛起。

“阿善——”这是留夏第一次听舒雅喊王子善的名字，不再是王致觐。舒雅几乎是跑过去的，蹲在王子善身边，“你没事吧？护工人呢？”舒雅有些激动地到处找人，脸色暗沉得有些难看，王子善小心拉了拉舒雅的衣袖，轻声劝道：“我让护工晚点来上班，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自己不小心被绊倒了而已。”

被王子善这么一劝，舒雅脸色更加难看了，几乎是竭斯底里地喊出来: “这是小事吗？她难道她不知道你已经看不见了吗？把这么一个东西放在路中央，她是像要你的命吗？不行。”舒雅站起来，“得把这个护工给开了，我给重新找一个。”

“阿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的。”王子善忍着痛，勉力扯出一个笑容，“何况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一点点模糊的影子……”

后面的话，留夏再也听不到，她像是出现了幻觉，耳畔一直回想起舒雅的那句话：“难道她不知道你已经看不见了吗？”她想起之前王子善关窗户时娴熟的动作，她如何能想到他已经看不见了呢？她只是觉得他的眼睛有些空洞，总以为是生病的原因，哪里能想得到原来他的世界已经一片黑暗了？难怪他会把她错认成舒雅，不是因为屋子的光线暗，而是他根本就看不见了，他只是听着声音以为有人来了，就是舒雅。

原来，舒雅没有骗她，他真的快死了。

可是这一切怎么就是真的呢？

“他真的只有两个月可活了吗？”从见到王子善到如今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里，留夏的思绪还是混乱的，她好不容易才记起他，他怎么舍得只活两个月呢？

她和他本来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没想到因为一夕的错乱，整整错过了十六年。这十六年来，哪怕一句也许都能改变什么，可是终究一个在遗忘中不知所措，一个在深记中一次次错过，这到底是命运犯得错，还是她们犯得错。

无论谁对谁错，他们终究还是得面对病魔，面对仅剩的两个月。

“癌细胞两个月前已经转移了，你也看见，他已经什么都肯不见了，接下来情况会更糟。”舒雅停下来，仰起头艰难将眼眶里的泪水吞下下，然后退开一步，远远地看她，眼睛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有些痛意，有些悲凉，她看不懂，“医生说可能他连两个月都活不过了。”

这句话一出，她终于是看懂了舒雅眼睛里的诸多色彩。

她们到如今可能都还不敢相信王子善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他那么的善良，那么出尘不染，可是这样的人却终究还是抵不过命运。

留夏吃力地将手放在冰咖啡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最后开口时声音还是颤的：“那么做手术呢？会不会……”

舒雅沉默。

其实她们都知道做手术无疑会加速他生命的枯竭，只不过她们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我明天再来看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