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妖狐很稀奇吗？”慕氿持续茫然，“我们那边还蛮多猫又能修炼到九尾来着！”
“我和猫妖能一样吗？！”
涂山月一记爆栗扣在慕氿的面具上，震动的她下巴都有些发麻。
“不一样不一样！狐妖很厉害！！！”
至少打她的力气很大！确实厉害！
捂着头近乎是爬在地上迅速和他拉开距离，慕氿这般软弱的姿态真的很让涂山月怀疑她究竟是如何来到海国的。
看手掌的茧子，应该也不是什么娇贵的人物，而且即便是灵界大陆距离海国最近的区域，到这边也需要不短时间的路程。
这家伙生存能力看起来这么弱，有没有常识，到底是怎么在海国附近的海域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来的？！
“九尾妖狐一族本来就是你们灵陆本体的古老妖族，只有极少一部分纯血妖族能够修行到这个地步！”
“你是纯血妖族……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慕氿可怜巴巴地坐在很远的草坪上，脑袋上的座敷童子也被涂山月身上弥散出的可怕妖气吓得一动不动。
“那你呢？气息很奇怪，我以前没见过！”
海国的人族在那一次灭世灾难中全部灭绝，他们这里也没有妖族和人族混血的传统，所以这里生活的全部都是纯血妖族。
并不是所有的纯血妖族都非常强大，真正的强大妖族，一方面是血统纯度的高低，另一方面则取决于妖族本身血脉的所属种族。
一些种族优势很强的妖族，即便不是纯血，也能发挥出非常强大的实力。
而某些本身种族就十分低微的妖族，纵然是纯血，往往也依旧是灵界妖族社会里最低贱的那一批，和半妖也没有多少差别。
涂山月没见过半妖，自然也就不清楚慕氿究竟是什么妖族，只不过她的气息很是特殊，本人的真实身份又是脱离认知范畴的存在，一时间无从判断。
“我？”指了指自己，慕氿还以为他在说别人。
慕氿以前在外面并不擅长隐藏气息，但是多数的非纯血妖族也难以看穿她的半妖血统。
可涂山月是正儿八经的纯血大妖，这样的强者怎么会看不出她的血脉？
“不是你还是谁？！”涂山月这下是被彻底惹毛，这女人怎的这般蠢笨！
没有常识就罢了，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装傻充愣，弄得好像他才是无知的那一个！
“我是半妖！就是体内有一部分人族血脉的妖族！”
慕氿不假思索地解答了他的疑问，涂山月则很是愕然。
“半妖？你是人族和妖族的混血？！”
“对啊，你们这边没有吗？”
慕氿突然想起，这边一路走过来，似乎真的没有见到半妖妖族。
尽管不是所有的妖族都是大家族…可半妖在灵界的分布还是很广泛的！
“你……你们海国……不会其实是没有过人族和妖族混血的先例吧？！”
慕氿和涂山月对于妖族的了解似乎都产生了偏差，这次则是涂山月更加感兴趣。
“人族还支配海国地界的时候…和妖族的相处极为和平，但两族之间都遵循互不通婚互不干涉的原则，你们灵陆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早年在灵界各地的妖族都是人族豢养的家畜，他们用高端的科技和绝对强大的武力支配并且遏制妖族的发展……”
涂山月觉得她根本没说到点子上，又接着追问——
“那又是如何会诞生第一批半妖？如你所说，妖族在人族眼中应该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才对！”
慕氿唏嘘不已，一抹苦笑浮现在唇边。
“当一个文明发展到了巅峰，物质和精神都达到顶点，你觉得所处那样灿烂的时代，他们最想追求的是什么？”
迟疑一瞬，涂山月猛然醒悟，眼中染上一丝恐惧。
“你……你是说……人族之所以会和妖族通婚……是因为……”
“为了更加悠远的寿命和健康强大的身体，”慕氿并未露出多少伤感，只是觉得单纯地讽刺，“他们不断强迫血脉低微的纯血妖族女性和他们结合，最开始的半妖因为剧烈的血脉冲突多半都夭折，活下来的继续和人族结合，就是和猪猡没什么两样的生育工具而已。”
涂山月甚至有些想作呕，分明是发展到顶点的文明，却做出这种残酷又毫无道理可言的事情。
“本以为那些继承了他们血脉的半妖，同时拥有人族的智慧和妖族的身体，将会更加强大，进而在他们身去后支配整个灵界，恐怕那些人族也没想到吧……”
涂山月也不说话了，他自然联想到了那次灭世之灾，人族全部消失，而极大一部分实力非常强大的妖族也一同消散，剩下的妖族重新成为了灵界的主宰。
“人族消失之后，所有的妖族都将半妖视为欺凌报复的对象，人族留下的文明也随着灾难一起消失，文明倒退，力量成为最重要的筹码，那之后万年，半妖一直是比畜生都还下贱的存在……”
慕氿也愈发感叹千锻的祖辈是多么伟大，人族和妖族的隔阂如同天堑，可即便如此，通过他们的努力，终归还是在一小片土地上建立了没有差别和歧视的乐土。
只是这样的地方，以前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了。
半妖能有话语权的国家除了千锻，在灵界近乎不存，而千锻灭国的现在，还能指望谁替那些依旧处于水深火热的半妖们发声呢？
即便是她，能做的也只是把一些无助的半妖孩子们聚集起来，用全部的积蓄和资源给他们创造一个可以吃饱穿暖的环境，却无法消除妖族对他们的有色眼光。
“我……我是不是问到你的伤心事了……”
慕氿的眸光格外伤感，甚至还染上了一丝绝望，这让刚才还理直气壮的涂山月罪恶感大增。
“没啊！你也别在意嘛！反正都是注定好的事情，我也没那个本事改变，能做的也就只有颓废一下了！”
瞬息又恢复成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牵着涂山月的手，迎着月光走进烛火通明的厅堂，这里是涂山月练习舞蹈的地方，她也认得。
过去帝江老师也在这样的房间里辅导过她动作，所以熟悉得很！
“那我先表演几个动作，你且看着，领悟一下海国舞蹈的魅力！”
涂山月对于海国的舞蹈还是非常热爱的，对他而言，这并不只是一项谋生的工具，而是足以铭记一生的事业。
男子一身娇艳的华服，烛火映衬下的面容染上三分哀戚六分恋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痴迷。
他抬手，珠圆玉润的唱腔如同月光洒落在慕氿的脑海中，进而被代入歌词的意境里——
“辗转红尘无仙踪， 莫非是幻梦？”
第一句一出，慕氿就好似站在一处缥缈虚幻的仙境门前，想要伸手碰触这片易碎的美好，下一秒又变成云烟——
这段唱词她是记得的！在人族繁荣时流行的唱腔，故事也是取自人族早期的朝代！可这段唱腔随着人族的消失也失传，帝江老师也只是偶尔哼唱过零碎的片段，老人家虽仍然记得全曲，可活得太久，没办法想起全部。
慕氿当时非常喜欢这首唱腔，缠着帝江问了好久，这才学了个七七八八！没想到海国也有这样的传承！
接下来的一段无声演出应是涂山月扮演的贵妃经历波折最后被朝中军士构陷，亲手被侍奉的君王勒令自缢。
可涂山月终究是反串的角色，一个人应该演不出悲情君王的桥段吧？
慕氿想了想，虽不忍打扰涂山月的表演，但也想让这一幕丰满一些。
最终她还是走上前，一脚踏上台阶。
“ 问苍穹！ 伊人何处？！苦寻香魂影——”
她背对着涂山月，好似在红尘纷扰中错开相守命运的苦命鸳鸯，处处寻觅，却始终找不到心爱之人的身影。
涂山月微微怔住，正在好奇慕氿是如何知道这段古老的唱腔，只见她骤然跪地，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声音里饱含着懊悔和怨恨！
“身负着，天子命！奈何天命不可违！江山飘零！拱手负心佳人殒！”
她将那位君王的悲痛和挣扎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是涂山月也酝酿好情绪，却在慕氿回身的一刻无可避免地被震撼到。
女子戴着面具，分明看不出表情，她重重跪地，掌心伸向涂山月，好似那一抹倩影就是穷极一生也要追逐的明媚月光。
“人立茫茫惊鸿舞，万年一眼便倾心！”
涂山月并未想到看似外行的慕氿竟然能表演出如此到位的情绪和动作，让他都有些震撼——
妖族并未像人族的评书给这个故事一个平淡扼腕的唏嘘结尾，以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虚幻的美好，给这对在尘世擦肩而过的恋人，续上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涂山月也只能按照唱词和剧本的内容继续演绎——
他迈开步子在踌躇痛苦的“君王”身边辗转几遍，面容的迷茫和犹豫在和慕氿再度对上的同时展现出惊世的柔美和风姿。
“但见烟涛内，缥缈有仙宫，凡夫尘女竟得逢~~”
慕氿瞪着涂山月温柔并且极其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难以从这场表演中挣脱出来。
要是贵妃真的是这样风姿柔美的美人，而她是那位被乱臣贼子逼入绝境的君王，恐怕就是和眼前人共赴黄泉，也是心甘情愿啊！
“蓬莱兮楼阁玲珑，来世续缘照影来~”
这是一段女唱腔对观众的独白，涂山月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声情并茂地表现出贵妃心中的欣喜，没有对夫君的任何怨恨，有的只是重逢的喜极而泣。
甚至能从他微微颤抖的声线里感受到那种不敢置信，又无比感谢仙境赐予的这次机会。
还隐隐暗含着一种决心，不会再错失这次，也不会再错失任何与夫君相伴的瞬间。
“奉玉章，乘月华，心重重，云霞明灭中！”
两人并肩站在仙宫之中，怅惋地携手回忆那些令人心碎的过往——
“金阙呵玉扃尊崇，国突入禁中，万军迫吾陨伊心！前世错失，今生纵不复，绝不怯比翼！”
“贵妃”注视着自己的“君王”，眸中泪光闪烁，没有暗怪，只有无限的难过和无力。
“冷月呵，孤影绰约，沾衣露华浓，本念此生无缘君！”
最后一段唱腔应是“君王”将贵妃揽入怀中两人共唱，慕氿却十分犹豫，到底还是没打算动手。
可这对涂山月来说却是不允许的！她都搅乱他表演到了这一步——
想要随便退出？怎么可能允许？！
女子正欲抽身脱离演出，却被涂山月的狐狸尾巴勾住脚踝，身体前倾，下意识地揽住了他的腰做倚靠。
涂山月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粉气息，还有股她不熟悉的清鲜味道，不同于香粉，又干净又清爽，就好像阳光下的花群，让人忍不住想扑上去打滚，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见慕氿愣神，涂山月面不改色地狠狠地掐了掐她手臂上的嫩肉，慕氿这才反应过来。
她也瞬间明白了涂山月的意思，有些生硬地和他一起开口——
“徘回起，风吹仙袂一双泪眼矇，金风玉露一相逢，地上连理未成结，天宫比翼誓永存——”
一曲终了，慕氿跳着迅速和他拉开距离，涂山月面上看着很不开心，不过眼里却并没有多少怪罪的情绪。
刚才慕氿的情绪和动作都让他对这处古戏有了崭新的理解，倒也该谢谢她才是。
“乱，这出戏你在哪里学过吗？”
他很坦然自若地看着慕氿，并不觉得她会回避这个问题。
这古曲应该早就失传了才是，她一个没有涉及太深的皮毛舞者，怎会清楚这么多，还能对上他的节奏把舞步和唱腔演绎得如此完美？
慕氿也很坦诚地回答——
“我缠着老师学的，不过他也不记得全部的内容，后来我就自己查了典籍补全！”
“典籍？这不是早就没有任何考证的故事吗？”
人族的消失也带走了那之前的历史，任何有关妖族和人族的记载和猜测，都是灾难之后通过遗迹和某些传说得来。
可这些本来就是人族古代的逸闻，怎么可能流传到她那里，还被收入典籍之中？！
“的确没有任何考证，当时在千……在我老家有很多半妖，他们也有从事评书工作的，祖辈上的话本里有些记载，我当时痴迷得紧，就借来翻阅，启发很大呢！”
慕氿差点说漏嘴，可刚才的话也暴露给涂山月不少东西。
她前面才说……灵陆对半妖的偏见和歧视极大，怎么现在又变成她家乡的半妖能够从事评书这样抛头露面的体面工作？
显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前后矛盾，正兴致勃勃地继续和涂山月说明故事里的曲折和细节，却被他打断。
“你的故乡和灵陆别处，对半妖的态度，可是不同？”
这个问题顿时让慕氿警觉起来，也突然想到刚才说的话和前面的讲述矛盾，心中暗叫不妙。
“也……也没什么！就是那种……那种……”
“说谎就免了，你的眼睛都不敢看着我。”
涂山月不想多做评价，这女人对戏曲的领悟力明明那么高，怎么一到这种考验为人处世的时候就变得如此蠢笨？！
“我真的不好说！不过你猜得对！我老家的确和灵界其他的国家不一样！”
慕氿双手拍在一起，学着之前在海国街头看到的行礼动作标准地叩拜下去，恳求涂山月不要再追问这些。
毕竟她都不相信自己能够彻底保守这些秘密，涂山月段位又那么高，要是继续说下去，说漏嘴的可能性近乎是绝对！
她的身份至今都非常敏感，不是因为黑蛟，而是千锻被灭亡之后不少遗民都被觊觎他们技术的贼人陷害。
她身怀神锻术，暴露身份，必然是万劫不复！
看着慕氿都这般请求，他拧着眉头，忍住心头想继续追问有关她家乡的冲动，转而和她一起坐在舞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起灵界的其他事情。
“灵界的不同国家之间会战乱吗？法度又如何？强者是否可以随意屠戮百姓？”
他说的都是海国的现状，慕氿也意识到现在海国的处境，叹息的同时摇摇头。
“国家很多，但是不同的国家之间极少发生争斗，即便是有，也会有几个实力非常强的大国家出面调和制衡，”她接着补充，“法度是效仿人族之间互相相处的制度，妖族和妖族之间也是平等相处，强者不得欺辱弱者，更不能随意取人性命，若是这般行事，势必要偿命！”
慕氿说到这里，涂山月的世界都开阔了许多——他眼里闪烁着向往又羡慕的光——
要是……要是他能挣脱这个国家，这个身份和这种实力的禁锢，说不定他也能去往灵陆，在那样和平安宁的土地上生活，自由地表演，有自己的生活！
可想到他的妖力被海国的地域结界限制，十之无法发挥五分，心里的欢喜就被失落取代。
“月月你很向往灵陆的生活吗？要是真的喜欢……”
慕氿也看出了他的兴奋和憧憬，不假思索地抬起手提议，声音却在他愈发灰暗的表情中渐渐变小。
“虽说灵陆很好……可我……恐怕没有前去的资本啊……”
“诶？为什么？哪怕海国海域凶险，但是应该也可以出去的啊！”
涂山月摇摇头——
“你都是运气极好，这几百年来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意图踏足这片土地的灵陆妖族能活着来到海国腹地，这恐怕也和你是半妖血脉有关系……”
“什……什么意思？”
哪怕海国的治安和环境都十分恶劣，可也不至于无人生还吧？灵陆比她强大的妖怪数不胜数，还真就没有一人突破到这里？
“海国多年来固步自封，不仅是贸易和文化，连交通甚至任何消息都与外界断绝了交流，这都是大名们为了防止灵陆势力干涉夺取海国本地的资源……”
涂山月紧紧地揪住衣服——
“我家族先辈本是从灵界流落放逐至此，在千年前，大名们用海国的气运设置了封印，所有海国本土的妖族不得离开，外国的妖族也不得进入……”
“难道你一辈子就只能待在这里？！”
慕氿是看到过海国于整个灵界的地图版图的，虽说是一个大的岛屿，可强大的妖族一日千里都不足为奇，谁会甘心只在这样一片孤僻的海岛上度过余生？！
“不……如果能渗透到那些大名内部，只要瓦解他们其中任何一人持有的禁制封印，海国的桎梏就会解开，届时我便能获得自由，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涂山月的眼神愈发坚定，也带着不可动摇的固执。
先祖在这里备受欺辱和歧视，好不容易到了他这几代，终于看到了能够获得自由的希望，又如何能够轻言放弃？！
“那你这次要去大名面前献艺，也是为了……”
慕氿再不济也能想到这次涂山月的目的，他也不否认，点点头。
“我想去博得一位大名的信任，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对自由和宁静生活的渴望近乎盖过了涂山月脑海里的所有意志。
“要是能去灵陆，去更广阔的世界，我一定要去各种地方，不再被任何人束缚，不受任何人的白眼！”
他要做最自由的舞者，能在任何人面前表演舞蹈，能去任何人都看到，欣赏的地方表演舞姿！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那些人鄙视，当做玩物，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沦为牺牲品！
这样颠沛流离又心惊胆战的生活——他已经受够了！！！！！
慕氿只是静静地看着涂山月，想开口又说不出任何话。
她不熟悉海国，甚至没有在这里生活超过三天，更无法体会涂山月的痛苦和挣扎……
她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即便有心帮忙，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帮上他。
而他的脾性和风骨……也注定他不会接受她的帮助——
也许在涂山月的眼里看来，她的好意还有援手，都只是在听到他经历之后的可怜和施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