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血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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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锦大步出了院门,身后吉祥等人小跑着跟出去。宫内曲廊繁复,户锦脚步带风,穿过几道回廊,吉祥已经跟不上了。在后面气喘着求恳:“大人,慢着些。仔细走岔了路。”

户锦在一处敞开的院门前停下,四处环顾下。此处不知是谁的院子,地上皆以绒草铺就,四角只点缀了几处花圃。全没有一路来时繁花锦簇的脂粉气。

“这是谁的住处?”户锦回头问。

吉祥一路跑来,气都喘不上了,道,“此间是尚侍君住处。”

想起方才魏公公提到的尚侍君,该是后宫里的实权人物吧。

“侍君大人一早就外出公干了。”里面有太监跑出来,给户锦见礼,“大人要见我们侍君,可来得不巧。”

户锦摆摆手,“路过而已。”

那太监目送户锦,回头对跟过来的大宫女佩剑道,“这就是未来的中宫。”

佩剑盯着户锦背影看了一会,撇嘴道,“第一天来,就上咱们这示威来了?我看,咱们尚大人就不错,又能干,又好看,武功也好。何况还有尚老爷子在,陛下倚重得很。要说中宫,也得咱们尚大人干。”

“你没听说吗?陛下大婚当天的旨都拟好了。封尚大人为贵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贵侍也是侍,哪当得皇后威风?”佩剑不服。

“大人都没说什么,你就跟别着裹乱了。”太监尚武警告她,“小心大人听见了,一生气,把你送回岭南去。”

佩剑再不敢多言。尚武环视院中一众太监宫娥,沉声道,“大家听了,咱们昔时都是尚老侠的门外弟子,既追随了大人进了宫,就要一切以大人为重。中宫不中宫,大人不争,咱们也别给裹乱。只记住,尚老侠在,定不会让大人委屈。”

“是。”众人皆垂头。尚武没入宫前,也是江湖成名人物。处事果断,对手下人也是恩威并重。他郑重发了话,再无人敢乱嚼舌头。

吉祥再不敢让户锦当先走。跑到前面引路。户锦似边走边想心事。一路上,有不少院落,都空着。整个后宫在正午时分,仍显得过于幽静。不过这宁静只是暂时的,春播节后,这里就会热闹起来了。陛下的后宫,马上就会充实。各方势力,都会想办法插个人进来,到时这后宫将不复安宁了。

他脚下渐缓,抬目四顾。走了不知多远,目之所及,永远都是重重叠叠的宫墙,到处都是回廊曲径,虽精致,却让人无端压抑。户锦停步,吸了口气,腾空跃起。大家只觉眼前一花,户锦人已经站在一座假石山顶。

这山少说也有三人高,吉祥大惊,“大人,看摔着。”

户锦在山顶负手而立。微风撩起他衣襟长摆,整个人显得萧素。他极目远眺了一会儿,黯然垂目。都是重叠宫墙而已。

“大人,快下来吧,太后传召,不敢耽搁。”吉祥在下面急得跳脚。

户锦刚要跃下,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他警醒地转身,同时探手一掠,动作迅疾,挟着内力。身后不知何时掠过一人,那人反应极快,伸手一格,两人在假山上电光火石地交了手。

吉祥等人在下面,只觉眼睛又一光,就见两道身影交错在一起,斗了起来。

户锦出手如电,几招拆开来人的攻势。这是宫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凭性子惹事。便瞅个空,也不回头,一个后翻从假山上跃了下来。

刚落地,就见跟来的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

户锦眉皱了皱,看来人施施然跟走过来,“是谁?”

“尚……参见尚大人。”吉祥颤着声音,暗自叫苦,头一天,未来中宫和未来贵侍就过了招,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尚侍君?”户锦凝目看,果然艳色照人。

两个同样修长的男子,相对而立。谁也没开口。

众人也不知怎么办。一个是未来中宫,一个是现今侍君,连尚礼监的太监也不知道该叫谁给谁见礼。

“户锦?”尚天雨盯了他一会,挑眉问。

“尚……”户锦簇了簇眉,一直听人说尚侍君,也忘了问叫什么。

“天雨,尚天雨。”尚天雨微微点头,“久闻南军户锦运筹帏幄决胜千里,带兵没说的。手上功夫看来也很了得。”

户锦淡然一笑,“不及岭南一派,乃大齐武学正宗。”

“哈哈。”尚天雨心道好家伙,一上来就知道我的师承,这户锦看来真不只是个马上将军。

一时好胜心起,他神采飞扬地挑起眉梢,“大人功夫不好论渊源,想是师从数位宗师级人物,又自己融汇贯通,来日必是自成一派。在下很想与大人切磋。”

“呃?”吉祥听明白了,忙跪爬过来,“尚大人,咱们大人正要赶着去见太后呢。”

“见太后?见太后可不用急在这一刻,她老人家午睡了,不到太阳下山,可是不会醒。”尚天雨已经兴高采烈地扒下身上的宫衣,露出干净利索打扮,原地后退了两步,示意已经划下道,可以开始了。

户锦这才明白了。怪不得大中午的太后来传,把他传过去,又得等一下午,又饿又喝,宫里规矩大,估计还得跪等。给人下马威的事,他在军中见多了。打板子,打棍子,抽鞭子,哪一样不是招招见血,让人疼得死去活来的。罚跪挨饿的事,怕也只有女人扎堆的地方才时兴吧。他心中屈辱难平,索性将这些日子的沉郁一并发泄。他朗目迸出光彩,英气外溢。

退后一步,顺手掖了长衣襟在腰上,伸出左手虚让。

“好,大人是主人,客随主便,您先请。”

平太后睡到午后太阳落山,才将将睁开眼睛。有裸身男侍进来服侍更衣。她方醒,身上正空落落的,立时把那美男按在床上玩弄了一阵。又觉那男侍在手下吭吭啊啊,实在无趣。心中翻出那个叛了她而去的小东西,平太后立刻觉得整个人更空虚了。

懒懒地沐了浴,又传了晚膳,直到月上枝头,才想起自己传了人的事。

“那个户锦呢?”她倚在矮榻上,享受着几个美貌男侍的服侍,一边懒懒地问。

一屋子的人没人敢应声。

“咦,我问人呢。”平太后立起眼睛。

“本来是正午得了传召,饭也没吃,就赶来见您了。”传话的太监刚好就在屋里,不得已上前道。

“嗯。传进来吧。”平太后见是这样,气消了点,“我也看看,大齐南军的战神,是个啥样的。”她心中竟又涌起些期待。

看着平太后已经坐起来,那太监心中叫苦,“禀太后,人现在清心居休养呢。”

“什么?怎么没人教他规矩,为何不在此候着?”

“是受伤了。来的路中,被尚侍君拦下。想是两人都身怀绝技,想着一较高下,就在假山上打起来了。”

“……”平太后略张着嘴,“你跟我这说书呢。”

“是真的。”太监苦着脸,“两人你来我往,一招一招地,可不掺假……”

“后来呢?”平太后匪夷所思。

“后来,奴才亲眼见户大人先收了招,尚大人却没收。结果,户大人就从假山上跌了下去。”

平太后腾地站起来,把一众男侍踢到一边,“大胆尚天雨,传他来。”

“咦,娘娘要为户大人出头?”

“替他出什么头?”平太后撇嘴,正想找机会收拾他呢,从假山上跌下去正好。

“那召尚侍君来……”

“呃,”平太后冷静下来,坐下,是啊,尚天雨深得刘诩的欢心,自己还是不和他为敌的好。何况,他与户锦两虎相争,这后宫肯定要乱起来。一乱,自己不就可以趁势获利?

想明白这个关节,她美目瞟了一眼那回话太监,“叫什么,挺机灵的呀。”

那太监忙爬过来,谄媚道,“奴才叫忠心。”

平太后笑道,“好个忠心的奴才,今后就在我身边伺候吧。”

她乳母年事已高,之前又被刘诩吓得一病不起。身边正缺个得用的人。

那忠心得令,喜不自胜。连连叩头。

平太后随手挑起他下巴,只瞟了一眼就怔住。眉角微挑,唇角微翘,未语先笑,自带风情。这……这不是耀阳?

她瞪大眼睛,凑近细看,却又失望,象是象了,只不过徒具外貌,细品,全没有耀阳韵味。

“娘娘……”那忠心仍忙着表忠心,眼角都逼出泪来。

聊胜于无吧。平太后叹了口气,“收拾下,今夜侍寝。”

“呃?”忠心愕住,半晌缓过神来,大喜叩恩。

平太后黯然靠回榻里。想先皇在时,自己也是万人之上。可即使那样,所宠幸的男侍,也都是些不入流的,以色惑人的东西。如今同是女子的刘诩,却能以九五之尊,大行选侍之事。尚天雨是岭南武学宗师的高徒,户锦更是南军里成名的将军,还有那个叛了自己的耀阳……再看那些选上来的人,哪一个不是世家子弟,名门望族,本事,样貌,都是数一数二的。相较之下,自己活得,肮脏低下,下贱不堪。

她恨恨地捶了捶矮榻,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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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昆坐在尚天雨宫中的主位上,训自己的徒弟,已经有大半个时辰。

晚饭时得着信,说是天雨把户锦打伤了,他饭也顾不得吃,急急赶过来。

“叫你把人保下,太后要见,你护着便是,打人做什么?还伤了。”

“弟子见个身手好的,就想切磋下。知道他散了功,没用内力。”

“户锦功夫扎实,又自成一派,在你之上。”尚昆冷哼。

尚天雨不服,“也就伯仲之间。”

“亏你也能承认有人和你不相上下。”尚昆气极反笑。

“本来打得正高兴,谁知,有一队皇城铁卫过来,他一瞥之下,就分了神。”

“喔?”

“本来招式已经出手,他猛然收势,弟子却是收不住了。勉强收了几分,也害得他从假山上跌了下去。”

“看,说他比你强吧,收发自如,才是武学大成。”尚昆点他额头。

“……”尚天雨没话说。拼了全力收回八成力,胸口现在还疼。

“去看看没?”尚昆也心疼他,拉过来给他缓缓输内力疗伤。

“一起和蓝副统领送进清心居的。后来,蓝副统领留下照顾,弟子下午还有事,就退出来了。”

“喔。蓝墨亭吗?”尚昆沉思。户锦和蓝墨亭熟悉?

清心居。

户锦坐在床边,一只手臂吊在肩上。白天里从山上跌下来,扭了一下。他别扭地动了动肩,伸手想把绷带扯下去。

帘一动,他倏地收回手,坐正。

进来的,果然是蓝墨亭。

“别乱动,伤筋动骨,不好好调养,膀子看废了。”

蓝墨亭中午时看太医给户锦疗了伤,又盯着他喝了药睡下,才去办事。晚上得了空,饭也没吃,又跑了来。一进门,就见这小子乱扯绷带。

“呃,不是要拆开,就是绷得紧,难受。”户锦一见蓝墨亭,心中又暖又紧张。

“嗯。那就绷足一个月吧。也省得再有人找户大将军切磋。”

户锦被说得抬不起头。

“这是宫里,你不懂?还能伸手就和人打架?多大的人了?”蓝墨亭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下,气道,“打就打了,半途收手,也不看对方是谁?那是尚天雨,尚昆的亲传弟子,认真打起来,你俩也只得平手呢。”

虽是急切的话,但句句回护,让户锦湿了眼圈。

“在宫中与人交手,是我一时任性……”

户锦咬唇,“……以后,不会这样鲁莽了。”

蓝墨亭点点头。户锦一直以来压力太大,找机会发泄一下而已,他理解。

“打就打了,以后要注意,出手就得能赢,至少不能伤了自己。你是马上将军。这点兵策还不懂?”蓝墨亭气的是这儿。

户锦心里温暖,感动地深深点头。

“太后……”户锦忽地想起太后传召的事。

“太后?无妨,不用管她。”蓝墨亭大大咧咧地挥手。

户锦怔住。这宫里,一个两个的,都不拿太后当回事。看来自己也真得入乡随俗了。

“户忠给你下的毒……知道是啥不?”蓝墨亭话锋一转。

“呃?”他不说,户锦几乎忘了,“似乎是限制内力的。他昔时是海南一派的毒圣……”

“山里,海边,那些门派都是邪门的。户忠给你下的是散功的方子。”

“什么?”户锦脸色大变,要提内力试试。

“别动内力了,动一分便散一分。”蓝墨亭按住他,“留着有用的时候再散吧。”

“尚昆他们也知道你的情形。没看白天里,尚天雨与你动手,只过招,一点内力也没使吗?”

“喔。”户锦明白过来。

“皇上已经传了信,让尚天雨保住你。他与你交手,没有害你的心。你……”蓝墨亭安抚地拍了拍他,“你在宫中,不必拘束,可自在些。”

户锦垂下目光,点头。

“皇上已经安排人将户忠擒下。今天下午我亲自审的。”

户锦惊愕地抬头。

蓝墨亭拍拍他肩,“户侯爷是你亲父,怎会真散你功。事情如我们所料,户忠给你下的药,是掺了一个人的血作药引,又名血煞。药性自然就同普通的不同了。而且只要与那人阴阳相合,散功之毒也就自行解了。下这样的毒,大概也是户侯怕你耍小爷脾气,硬是不肯进宫,才出的下下之策。”

事情已经这样,户锦黯淡笑笑。这样诡秘的手法,怕是自己不就范,就永远解不了。父亲还真是狠下心。

“用的血引,不会真是陛下的吧。”户锦心道,别是假货,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找谁相合去。

“自然。不知侯爷是怎么办到的。”蓝墨亭眉头深拧。亦或是陛下早就知道,暗中默许侯爷的人取了一滴血。这其中计策一环扣着一环,真假虚实,个中算计,蓝墨亭虽不能完全想清,但也因窥得一两分,而倍觉沉重。

他看着户锦,心念转个不停。这个人,看来,陛下早已是志在必得。一步步设计,一步步算计,把户锦逼得走投无路,还得反过来一遍遍向陛下陈情,表达忠诚之心。

想到此,蓝墨亭又念及一事,眉簇更紧,“我曾见过一个人,也种了血煞。臂上,会出现一个红点。户忠说,他把你的,种在了腰上,我看看?”

户锦点头起身,一只手解腰带。

蓝墨亭起身帮他。户锦配合地转过身,单手撑着头顶的床梁。

抽散腰带,衣襟大敞,蓝墨亭迟疑了一下,撩起户锦长襟。户锦精实的背露了出来。遍布新旧鞭痕。上次户锦被戴忠信坑了,挨了一身刑伤时,蓝墨亭就见过这背。如今看来,真是触目惊心。旧伤已经平复,但深深浅浅的印子,昭示着当初受刑的惨烈。

“看着没?”户锦撑着床梁,艰难扭头,扯着肩痛,丝丝地吸着凉气,也是没看清自己后腰,“在哪,那印什么样的?”

蓝墨亭凑近了,仔细看,又把范围扩大到背上,遍寻不见。索性拉低他裤子,露出臀峰,也是遍寻不见。“……没有……”蓝墨亭完全震动。

“那说明什么?”户锦纳闷地转回身,一边敛衣服一边问,“是不没种上,那还能解毒吗?”

蓝墨亭有些焦躁,站起身踱了几圈,走回来,看着户锦眼睛,“户忠说,血煞种下十二个时辰,便会显现。他还没看着,你就进了宫。”

户锦一脸茫然。

“这话虽问得唐突,但皇上已经把你当中宫看待,所以,虽然唐突,也得问。”

“请问。”户锦被他的凝重所影响,也肃然。

“血煞,我也知道些,也亲眼自一个人手臂上看到过,果然是只有处子之身,才能显现的标记。且一生,只能与血煞之主交合,换别人,血煞立破。”蓝墨亭盯着户锦的眼睛,“你之前虽与曲柔红有瓜葛,但侯爷家教森严,你也立身颇正。皇上早派人蹲过你的房梁,知道你虽然做出夜宿曲姑娘床上的事,但根本没行过男女之实。似乎只是以此掩人耳目而已。所以,陛下才会允她活命。可如今,你怎么解释这事?……陛下定不会留曲柔红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户锦霍瞪大眼睛,“不行,谁也不能动曲柔红。”

蓝墨亭吓了一跳,怒道,“又发什么邪火?”

“曲柔红何其无辜,皇上不能动她。”

“由得你?”蓝墨亭立起眼睛。

“由不得我,也不能动。”户锦眼圈都红了。

“怎的,还想冲出禁宫,去豫南找皇上理论去?”蓝墨亭一拍桌子,“别忘了,你是待选的侍君,有什么立场替她求情?”

户锦被他一喝,冷静了下。垂头不语。

半晌,哑着声音,“大人,曲柔红何其无辜。……您还记得上回我同您讲了一半的话?”

“上回?”蓝墨亭回忆了下,户锦同自己唯一的一次长谈,是他刑伤满身时,说起自己初战被俘的事。当时自己很震惊,全大齐的人都不知户锦被敌军俘虏过。不过也是当时户锦名不见经传,兴许被俘过,也没走心。记得当时话说一半,曲柔红就来了,两人也没说下去。

“曲柔红和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她无辜,难道她并不是你的妻子?那你,为什么又不是完璧之身。那次被俘,到底发生了什么?”蓝墨亭脑子里思绪奔涌,一边串问题问出来。却隐约猜到了答案。

户锦却仿佛陷入回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他牵动嘴角,笑了笑,“大人说对了。曲柔红,其实并不是我的妻子……那次被俘,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却也是最惨痛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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