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百年前的东方，还陷于涿鹿之战的泥泞中。

——“那时候我官至少佐，担任一个师团的参谋长。说是师团，也不过是个丙种师团而已。那时候我们主要做的，是守卫黑区的本土。”

涿鹿之战时期，黑神信仰区的丙种师团，主要用于保卫本土。人数大概在一万五千人上下，规模并不算太大。

——“师团的通称号是‘岚’，在京都编成。那时候，我们为了守卫京都，也曾去其他地区的前线作战。”

丙种师团的战力，并不是太强的。这类师团大多由普通妖怪组成，例如丙级的能力者或术士，乙级已经不多，甲级更是难以获得。强大的战力被集中在激烈的前线，那些甲种师团之内。

——“我是师团的参谋长，而我的副官，是五德。五德是作为特殊人才而被交给我的，他是极其优秀的结界师，能力评级为甲。”

烟夕罗第一次见到五德，是在京都。那时候部队还在整装，正要赴西北方向的战场。

烟夕罗只觉得，那年轻人好像旧日的武士。

年轻人身着黑纹付，下身则是仙台平袴。左侧佩一把红鞘黑柄的打刀和纯黑肋差。他的五官是柔和的，眉毛淡而不交，眉角微微下垂。他那双墨色的眼睛仿佛望不到底，黑曜石一般闪出明光。鼻翼带起圆润的弧度，小巧而掺入几分不正规的味道。

他有着漂亮而柔软的唇，在笑起来的时候，上唇会微微翘起，露出一点虎牙。他媚茶色的额发差不多搭到眼睛，两侧有垂下脸颊的留发。软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用白色束带。

他看上去不过是个青年，甚至连青年都有些算不上。烟夕罗打量着身前的人，只是想他为何没有穿军装。

——“五德出身于贵族世家，是旧日大名的子嗣。他学习的结界术，是近乎失传的时空类结界，也就是旧时期所说的‘断阁术’。当年把他派来做我的副官，是因为他实力过人，必要时甚至能拯救整支军队。”

烟夕罗和五德，很快就混熟了。毕竟他们二人是相似的，带着旧时期贵族的痕迹，哪怕世道愈乱，也依旧抹消不掉那些过往。只是战火和匮乏足以使人污浊，曾经怀抱美人把玩烟斗的大妖，现在恐怕也没落在市井中，为生计发愁。

烟夕罗曾经看着作战地图，问过五德这样的问题。

“这场战争之后，还能有贵族吗？”

五德在他身后，半眯起眼睛。然而他仍只是翻阅着手下的资料，不去抬头：“你的意思是？”

烟夕罗回转过身，从五德手中抽出那叠纸：“你明白我的意思。从开战到现在，有多少个大家族都被耗空了。况且现在有势力在蠢动，要把上皇也废除，从君主立宪变成民主共和……”

“你拥护上皇吗？”五德对上烟夕罗的眼睛，从那灰紫的颜色里寻找情愫。

烟夕罗的身体，不自觉地凑近半分：“我不希望更迭政体。”

五德耸耸肩膀：“老一派的呢。”

——“我和五德的关系很好。我们曾经在一起聊过很多东西，并借此来暂时忘却战争的痛苦。就这样十几年，我们守在京都，或是去附近游击。这段时间里，我和他的关系愈发亲密。”

烟夕罗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到这一步的。

五德只是在那日温软的阳光里俯下身，向着烟夕罗的方向。而烟夕罗正抬头望向他，坐在木椅里。五德含了很浅的笑，他一点点靠近，手里折好的地图，随着动作举起。

烟夕罗的记忆里，这一段是无比缓慢，仿佛被刻意拉长伸展。

唇齿相交。那只是短暂的触碰，借着地图的遮掩。烟夕罗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瞥见用朱笔标过的山峦。

烟夕罗抬起眼，隔了那层玻璃镜片，他注视着五德的眼睛：“现在是战争时期。”

五德半抬起身，他向烟夕罗微微一偏头：“这并不相互妨碍。”

烟夕罗轻笑出声，然后抬手扣过五德的后脑，重新欺压那片温软。他感受到五德温顺的缠绵，而自己的舌尖，在不觉中触碰到五德口中有些尖锐的虎牙。

烟夕罗还记得，五德笑起来的时候，上唇会翘起，露出那两颗虎牙来。

——“我们的关系仅限于二人之间，军士里甚至没有人在意。他们被战争折磨得疲倦了，只有五德这样养尊处优的少爷，才有做这种事的心情。”

“烟夕罗，你总是板着脸呢。”五德曾经在欢爱后的疲倦里，这样望着烟夕罗的眼。

烟夕罗垂下眼睑，睫毛闪烁：“我习惯了。”

五德凑上去，用猫尾摩挲烟夕罗的皮肤：“你这种人，会让人觉得无趣的。”这样说着的他，头上的绒耳耸动着。

五德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便会生出猫尾和猫耳来啊。烟夕罗这样想着，揉了揉五德的头发。

他到底没有回答五德的话。

——“在五德来到我身边大概一百年后，我们再次接到游击扫荡的任务。像往常一样，我们出发了。只是不曾想，这一次会发生那样的事。”

岚的游击任务，大多是很简单的。不过是清扫濒于消失的巨兽，有时候甚至不会有死伤。若不然，像五德这样的大少爷，也不会到这个部队里来。

烟夕罗清楚这一点，毕竟他自己也是花钱买通，坐了个舒坦的位置。或者该这样说，这个部队里，本身就聚集了不少打得通关系的妖怪。

但是他应该明白的，在这样的世道里，绝没有平安了此一生的可能。

——“我没有想到，原本简单的清扫任务，最终成为了那种局面。黑色巨兽毫无预兆地降临，就在部队前五公里的地方。”

被践踏的废墟，还有尸体在其中腐烂。丧葬荒地，横露野骨。

那里是刚刚灭城不久的，距离京都不过二十里的小镇。

烟夕罗眼前的玻璃镜片上，倒映出海涛一样的黑。

数以百计的巨兽，向着这里侵来。那一刻他并不觉得恐惧，只是被彻骨的绝望冻结。

烟夕罗仿佛能听得见，自己的肌肉被撕扯搅拌，骨骼被折断拉碎的响声。那是他们绝无反抗之力的敌手，是甲种师团才能对付的怪物。

对的，甲种师团里也都是怪物啊。烟夕罗忽然想要笑起来，只有怪物才能对付怪物吗？

刹那间的失神里，烟夕罗觉察到，能和怪物对抗的怪物，就在自己手边。

——“我所带领的部队，之所以能够保持极低的伤亡率，是因为我一直在用理智思考。在涿鹿之战的前线上，无论是谁都要慌乱，而这样的感情会导致判断的失误。我摒弃了在战场上的感情，因此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一点点地，烟夕罗转过头去，望向身旁的五德。

家传禁术“断阁术”的使用者，以一敌千的怪物。

烟夕罗的眼睛，那紫灰色的迟疑，和五德的墨色交汇了。烟夕罗看见那双曜石一般的瞳孔里，是那样平静而无疑的俞允。

五德的注视，是近乎温存的。烟夕罗只觉得头脑中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嗡嗡作响。他听着耳畔的声音，躁动如同千锤万击的钟。

烟夕罗的唇颤动着，始终无法从里面挤出一个音节。

“你想说什么呢，烟夕罗？”五德微微偏过脑袋，唇角含笑。

——“五德上了战场。他是自愿去的，为了拯救整支部队。这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是生命。但用一个人换一支部队，是值得的。五德明白了我的意思，用自己全部的妖力释放了禁术。”

断阁术的威力，连烟夕罗都不曾想。

他看见五德烬身于璀璨光华，在妖力的燃烧中，扑面而来的热浪夹杂进绝望的怨怒。

五德的猫耳和猫尾，摇摆着颤抖。

数百只黑色巨兽，被光芒的屏障所阻挡。那是以五德为中心绽裂开来的，仿佛向着无边尽头延展的细小妖力。它们穿梭缠绕，彼此交错，在五德身前成为巨大的墙。墙面在几息之间冲入高天，又飞快地，向着前方直直地倒下来。

那是堪比人造幕墙的结界，足以在空间的裂塕建造通口。

四方的妖力，边长五里。那东西轰然地朝着巨兽扑去，压迫而急遽。所有巨兽在接触的一瞬间便消失殆尽，有如扭曲着被拉向遥远的彼端。最终这四方形的片墙与地面重叠，那里本该拥有的一切化作尘埃，从五德面前开始，是四方的荒地。

草木也好鱼虫也罢，都和那黑色巨兽一起被拉入时空罅隙，挤压破碎了。

连着五德一起。

——“五德的妖术摧毁了全部敌人，然而他也不知所踪了。我后来去战场寻找，在荒地的中央发现了他——或者说发现了一只猫。不知为何，我坚信那就是五德。我将猫带了回去，从此一直抚养。”

——“也就是在带回那只猫的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五德父亲逝世的消息。信上说要五德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然而他是回不去了。”

——“我抱着那只猫去的时候，葬礼早已结束。他们家的产业已经多年亏空，如今只剩下京都郊区的一所老宅子。我代替五德接手了那里，然而并不常住。”

——“后来我生了重病，无法继续在前线规划。上面放我回到京都，我便暂住了五德家的旧宅。”

——“然后？然后晃了四百年，战争便结束了。”

——“这就是我所能讲述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