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会不知道她遭到过欺负？她头上的伤呢？”
“老师说是班上一个淘气的孩子的无心之失，人家也上门道过歉了，态度很真诚。”
“那是他在撒谎。”
“人民教师何必向家长撒谎？而且我女儿是个乐观向上的好学生，很有礼貌，学习也认真，她没道理被人欺负。请你不要再无中生有了。”萧父的语气渐渐重了起来。
“乐观？我明白了，是因为她经常想逗你们开心吧？是，乐观的人说笑话是因为笑话好笑，可自卑的人说笑话是为了逗笑别人。她只是在假装开心而已。是你们在潜意识里逼她戴上小丑的面具，面具戴得越久，摘下来就越要伤筋动骨。”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心绞痛。
“用户薛，嘴炮就到此为止，您需要拿出决定性的证据。”
AI及时阻止了他的进一步暴走。
薛霸不甘心地瞪着双眼，从包里抽出那本同学录，平放在茶几上。萧溯月的爸爸斜眼看着他，放下手中的报纸，翻开了同学录的第一页。
然后他的表情经历了十分戏剧性的变化。
以及长达数十秒的沉默。
玻璃鱼缸里的锦鲤游了七个来回，水面荡漾着微波，最后一刻，它猛地钻出水面，突突地长着嘴，似乎在吐露心声——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复杂的心声。
“薛同学。”
“……嗯。”
“谢谢你过来告诉我这件事。”中年男人深深地低下了头，薛霸甚至能看见他后脖颈上的白发，“我的确……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女儿。”
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让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认错，薛霸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不，我也说得太过火了。这种事……换成是我，也不会主动向家里坦白的。”
三人面面相觑。
躲在卧室门后的哥哥，萧成贤，也缓缓揭下了套在脑门上的鸭舌帽。
他是家里的唯一一个男孩，从小受尽宠爱，也羡慕过萧溯月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曾经有过那么可怜的过往。他一心以为她只是本质就不爱与人亲近而已。
“那溯月呢？她现在……还在为那时的事困扰吗？”半晌，妈妈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底的忧虑。
“是啊，她出什么事了？要不然你也不至于跑来我们家。”爸爸突然变得十分卑微，“我们能做点什么吗？她还在……怪我们吗？”
薛霸摇了摇头，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答道：
“我想帮她解开心结。所以，我需要三位的帮助。”
数分钟后。灰尘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薛霸强忍着没有咳嗽，但在保持无表情的状态下，这很困难。
“溯月她是不是不经常回家？”
“不好意思，她想让房间保持原样，所以我们就没打扫。”
“倒很像她的习惯。”薛霸微微弯起嘴角，像在苦笑。
“这里都是她小学写的作文。日记啊，散文啊，还有小说什么的，那姑娘从小就有文学细胞。”萧父已经开始在萧溯月的房间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一些有助于了解女儿的武器，“哦……还有她看过的书，都是历史相关的，好几箱，我记得……她也是那阵子突然迷上了历史故事。现在一想，还是我们对她关爱太不够，才让她不得不在幻想的世界里寻求安慰。唉。”
“老公，别说了。是我们不明白年轻人的想法。”萧母痛苦地抹着眼泪。
“我也来帮忙。”
刚刚还站在门口的哥哥与薛霸目光相接，似乎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马上动作麻利地走进屋内，开始帮他整理那些旧日记。
“……谢谢。”
被薛霸突然道谢时，哥哥也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维持着低头含胸的姿势。
薛霸不再看他，决定一本本地翻阅那些书。他智商过人，这不是自夸，是事实，所以他就算是看些平时不接触的东西，也能很快理解。不过，一个小学生还爱看这些大学生都觉得枯燥平淡的史书和杂文，也是罕见。
“她喜欢用马克笔做笔记。”
“嗯。溯月总是用那一支笔，墨水快用完了就自己拔开塞子往里打酒精，直到完全不能用了之后才放弃。”爸爸说。
“难怪颜色越来越淡。”他若有所悟地翻开下一本书，频频点头。
是他的错觉吗？这个颜色……好像是他最习惯用的那种，深灰色，WG5，稍微偏点棕，又不至于盖过文字，很是实用。
“哦，你过来看看，这就是她当时用的那支。”
爸爸从抽屉里摸出一根外包装褪了色的马克笔，递给薛霸。
看到那笔，他惊讶地皱起了眉。
“这支笔……”
随后，薛霸的手飞快钻进裤兜，拿出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同款同色马克笔——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薛霸口袋里的那支更新一些，因为他用完之后不会试图灌墨水，而是直接扔掉重买一支。
可是，等等。为什么萧溯月会有跟他一样的马克笔？
首先！萧溯月就不像个爱用马克笔的人。正常小学生都用钢笔或是水性笔写字，做记号顶多也就买支好看的荧光笔，在文具店里也只有美术用品区会陈列昂贵又粗的马克笔。
他慢慢眯起了眼。
“我有个问题。叔叔，你们家是一直住在苏州吗？”
“嗯？不是，在她8岁之前，我们在广州郊区住过几年。”爸爸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从书架上翻出照片集来，让薛霸看，“这是她小时候常去的家附近的公园。”
广州是薛霸的老家！这公园的猴山对薛霸来说简直不要太熟悉！
这下他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如此……”
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像豁然开朗的修行小僧，突然得到佛祖指点、顿悟禅家真谛、从此得道升天。同时，躺在上衣口袋里的“脱脱”连忙用摄像头扫描了一遍那张照片，一通运算后，得出了和他相同的结论。
“——叮，用户薛！这是真正的奇迹！连编故事都不敢这么设计！”
“那是因为真这么编故事会被骂狗血吧。”薛霸眼珠转向一侧，吐槽道。
“没有的事！艺术总是来源于生活！著名作家契诃夫曾说过……”
此时的T大依然是一派祥和。
在一时冲动、逃回自己的世界之后，萧溯月似乎如愿以偿地回归了正常生活。准时上课，按时吃饭，和刘淑杰一起逛街，独自看新买的历史相关书籍，在知乎上码字，把那些胡乱搪塞历史的不负责任的编剧大骂一通，挑选新上市的汉服，学学游戏引擎，完成历史文创协会的项目进度。
没有那个人在身边，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只有一件事让她略感烦躁。
“——太可怕了吧，他们还造谣说你小学的时候写过思想不正确的小说！”刘淑杰气鼓鼓地浏览着微博，一边打字反击一边抱怨，“明明是他们欺负你！这种东西一看就是捏造的嘛！”
“随他们去吧。”萧溯月只想认真学习，“少刷微博，多读书。”
“哦……”
刘淑杰有些委屈。她看不惯那群排挤别人的小混蛋在网络时代还随处作乱，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往萧溯月身上泼脏水有什么意思？击垮一个知乎大v，还真会有人给他们工资不成？
“行了，淑杰，我不想你也愁眉苦脸的……只在意网上的名声没什么意义。我的粉丝也不信这些。”
“你也太好说话了，溯月！”
“少刷微博，多读书。”
萧溯月敲着太阳穴，继续看那本《曾国藩传》。
手机屏幕一片漆黑。他今天没有给她发信息。真是奇怪。她还以为以他的个性，一定会不肯放弃地来一番理性主题的微信轰炸呢。
但是，这样就好。
这样，袁莉的找茬行为也会渐渐平息。
他也不会因此惹来更多麻烦。
这样……就好。
此时，T大文科图书馆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叮！准备好了吗，用户薛。”AI平稳而流畅地运行着，“进阶交流教程程序启动。今天训练的沟通步骤为：脱脱口头解释原理，用录像提供示范，要求受训者练习，受训者提供反馈。在正式开始前，脱脱需要告知您，本次训练数据将上传内部服务器，并授权开发者进行非营利性科学研究。是否同意？”
这就意味着甄乐雨又会得知他的一桩窘迫段子了。
但他心意已决。
“是。”
“好的！那么，脱脱推荐的沟通方式是：讲故事。”
一人一手机，在安静的图书馆自习室里进行训练，门外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在参加挑战自言自语的心理学实验。
薛霸点了点头。
“具体解释一下。”
“面对面、眼对眼地讲故事，产生互动，从口吻、眼神、声调和面部表情传递讯息，逐渐上升熟悉度，并增强对双方情绪状态的判断力。能被一个故事打动，意味着听者选择了信任叙述者。他只需要1/10秒就能给出对你的第一印象。”
“等一下，我要给溯月讲故事吗？讲什么？历史传说？还是寓言？”
“不，脱脱所指的故事是更广义上的故事。建筑设计里也有讲故事的说法，只要有内在连贯逻辑，便能成为故事。”
“嗯……比如说？”薛霸托起了下巴。
“比如，您小时候的故事。讲述是记忆的载体，在讲述的过程中，人们或多或少会根据需要增删细节，这不理智，情不自禁，但很有感染力。而且，不论故事中途发生了什么，人都会更清晰地记住最后的结局。峰值和结局决定一切。”
“也就是说，我可以根据她日记里的内容，部分捏造和扭曲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