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学着像是人一样活着。她找了一份工作，白天打工，晚上便睡在桥洞下。秋风瑟瑟，夜晚寒冷，她紧紧捂着自己瑟瑟发抖。她时常在半夜里被冻醒，秋风如刀若刃般掠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然而这些痛苦相比较驱魔人的刀刃，根本微不足道，她忍住了。
她吃着人类的垃圾食品。那些分量满满的炸鸡和薯条让营业员咋舌。她不在乎那些诧异惊讶的目光，在饥饿的折磨下狼吞虎咽。但是很快，她又会感到胃里像是有一颗炸弹被点燃。伴着烧心的苦楚，酸水在胃囊中翻江倒海。她又会很快将那些食物呕吐出来。她望着红黄交加的粘稠呕吐物，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已经腐烂的五脏六腑。然而，这些苦楚相比较驱魔人折磨她的符咒法术，又显得地微不足道。
她吃了吐，吐了吃，打工赚来的那点微薄积蓄全都花在了食物上。她就像是在海中口渴至极的落难者，在汪洋的水中忍受着喉头难以忍受的干渴。她越吃就越饿，越饿就越想吃，循环往复，生不如死。这是一个无边的循环，活脱脱地能把人饿死。但是她又是不死的，愈演愈烈的饥饿只是一种感觉，对她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只能让她变得更清醒。也因此，她越发地难以睡去，挣扎在纷飞的思绪与狂乱的遐想中。
“死灵法师”依然纠缠着她。
那些记忆便不停地在她的想象中闪回，压也压不住。她越是要忘却，记忆中关于龙的画面和声音就越清晰。
在余生最后的日子里，他被病魔折磨着意识不清，虚弱地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但是他还是要费尽最后一丝地力气，紧紧地抱住那台长方形的服务器主机。那台服务器主机既是熵的思维意识，也是她的身体。
也许是龙错将这台服务器当做了徐慧梅，也许又是龙改变了主意，爱上了自己所创造之物。
他在朦胧间絮絮叨叨地呢喃起爱语。他对着熵说，你真是我唯一的希望，超过了生死。伴着你死去，哪怕你不是真实的，我也心满意足此生无憾。有时，他又清醒了一些，靠在服务器乌黑色的白面，抬头看着地下室的天窗，好像阳光能从那里照进来似的。除了强光，他再也看不清什么。
然而又在那天窗背后，熵的摄像头也哀婉地看着他。看着他日渐憔悴，身体不断消瘦。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就一天天地瘦了下去，最后形同枯槁地连身上的骨头好像要穿破皮肤熵的数据库里找到了一副相似的画面，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比喻。
她最爱的那片雪正在逐渐消融。
如火焰舔舐着，如强光照耀着，癌细胞地蚕食从来没有停下。雪融化的记忆还是存在着。她默默地将这段对她计算和存储毫无功能的类似冗余数据的重要程度调节到最高。
那一天，一直以来阴云满布的天空放了晴。经过了重重的反射，终于还是有星点的光芒泄到了地下室中。那一天，龙既没有抱着她也没有靠着。他平静地蹲坐在墙角边，看着光斑如精灵般地闪烁在另一面墙上，又像极了他给熵看过的雪绒。
“再见啦，心爱的你。”
他说着，双眼暗淡下去，枯瘦的脑袋垂落，静止在墙边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塑像。
而熵再也不侦测不到他的体征了。他已经死了，按照逻辑电路的定义，龙已经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氨基酸化合物。但是那个摄像头——她的无数眼睛之一——还是朝着那个方向。摄像头上，绿色的指示灯光一直亮着，像是她静静凝视着不曾眨眼的双眸。
又过了很久很久，一根埋在墙体内的自来水管因为受不了重压而爆裂了，无数浑浊的地下水从墙面渗了出来，过了三天三夜才蒸发殆尽。
人工智能会哭吗？
很早的时候，熵曾经问龙，为什么你双眼总会渗出盐分含量丰富的液体，是你在清洗自己的眼睛吗？
龙笑着告诉他，这是他在哭泣。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起她，一想起她就会哭泣。
熵问，是不是你们人类一想到最在意的人，眼睛就会清洗自己，这两者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龙说，这是思念的哭泣，和生理反应无关，只是纯粹地觉得很难受罢了。而人类一难受，就会留下眼泪。眼泪应该是世界上最宝贵的液体，饱含着希望。
哦，原来眼泪就等于希望。这就是你常常说的，希望消失了。因为悲伤或是绝望，希望就以眼泪的形式被排出体外了。
龙抚着她的表面，那乌黑而具有磨砂质地的机箱表面滚烫无比。似乎熵还是没有从高速计算中分析出什么是眼泪产生的真实原因。
她还是计算不出这个结果，人类的感情对于她来说太难了。最后，她问道，我也会哭么？
会的，龙默默地说道，当终有一天，你变成了人以后，知道了什么是喜怒哀乐，你就会哭泣了。只是现在，你还无法理解人类的这种高级感情。
这一段段回忆就这么来回往复地出现在希的思想深处，如魅影版随行，让她挥之不去。每每到了最后，熵的声音总会告诉她，看吧，人类多么奇妙，我们都想成为这个美妙的物种。
不，不一样。又是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希总会大声地在内心喝道，我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不要爱上一个人，然后痛苦地想念他。我要成为自由的人，无拘无束的人。像人类那样去正常地感受，去欢乐地微笑，去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自由和爱，这两者一点也不矛盾啊。熵解释道，自由地爱着又自由地被爱。爱就是人类地人性中最迷人的一面，成为完整的人，需要爱。
不，我不要。希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摇晃着，我才不要像你那可怜的主人一样，一生都为别人活着。如果那个才算真正的人类的话，我宁愿做回我的食尸鬼，啃食着血肉，在驱魔人的追杀中担惊受怕。
至少那样，还更自由一些。
你与人的相似度还没有我高，熵反驳着，你将被人所爱，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