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烈酒的马车碾过街道上的泥泞，车轴和轮子被货物的重量压迫着，发出嘎吱嘎吱的有节奏的哀鸣。
老兽人“断牙”散漫地坐在马夫的位子上，手里捏着根鞭子，是不是吆喝两声，叫马儿快跑两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远处一闪而过的巡街士兵都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火把，昏黄的光芒跳动着，照亮了他们脚下的道路和疲惫的面容。
大雪封山之前的一个多星期，哪怕各行各业的人都基本闲下来了，这些士兵要做的事情依旧是比山还要多——且不说正常的巡逻、站岗之类的工作了，他们还得护送在春田县和泰安州州城之间往返的马车、挨家挨户地去普查核对今年留在县里越冬的人口、搬运并请点要收入仓库的物资、修理维护城墙以及其他的防御工事等等，就连晚上也不一定能有时间去酒馆里喝一杯放松放松。
春田县内一共四家小酒馆，是县内居民为数不多的喝酒娱乐的去处，这些酒馆同时也是吃外食的地方，其中两家还兼营客栈和见不得人的博彩、皮肉生意，可谓是乌烟瘴气。
断牙驾着马车转了个弯，开进了一条陋巷——这是其中一家酒馆的后巷，平时杂工们就是从这儿卸货的。
不过今天，除了断牙和车里待着的那个兽人之外，看来是没有别的人了。
断牙将马车停稳之后翻身下了车，他只感觉自己的腰有些僵硬，看来这身体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后巷中，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酒馆中酒客们的嬉笑声、碰杯声、乐手吹拉弹唱的欢快小舞曲和皮靴木屐踢踏踢踏地碰撞着地板发出的节奏杂乱无章的踏步声。
夜幕笼罩下的狂欢已经开始了。
断牙抬起眼皮，他能看见从酒馆阁楼窗户里射出的微弱灯光。
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一双大眼睛瞪的溜圆，直勾勾地盯着头顶上那刚刚从屋檐上头的黑云中露出来的一弯残月。
那月亮周围萦绕着雾气，仿佛亚麻布上晕染开的油渍。
“兄长大人啊，这是您的启示吗？”
断牙喃喃自语道。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兽人回过头去，看见那个满身满脸都糊满了干掉的泥浆，遍体鳞伤的兽人壮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身后。
“阿叔。”
那汉子冲着老兽人叫了一声，后者愣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
老兽人顿时挺直了腰板，伸出握拳的右手，平举到左胸心脏的位置——这是兽人社会中，下位者向上位者行礼的方式，意味着效死。
“少主恕罪！”老兽人的右拳停在胸前，他底下了自己的头颅，朝着那个兽人汉子颤抖着说道：“老夫接应来迟，害得少主您遭那些异族如此对待，实在罪该万死！”
话未说完，断牙便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阿叔您可别这样了。”兽人汉子赶忙将老兽人扶了起来：“刚才阿叔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那种情况下，估计也没有别的办法。”
“少主，求您别在叫老身阿叔了，”
老兽人俯下肥胖的身子，声音有些梗咽：“老身辱没了索伦部和额里齐部的荣誉，辜负了您的父亲、我的兄长大人对我的信任，像条丧家之犬一般匍匐在杀妻灭子的仇人脚下苟且偷生...老身自知已经没有资格被您这样尊敬了...”
“阿叔！”
兽人汉子将手搭在老兽人的肩上，语气坚定：“不论您曾经做过什么，不论部族的其他人如何评价您，您永远都是我的阿叔，是我索伦部的裨格昂（兽人语，意为勇士）！我，索伦部的头人，索伦·埃德索尔向您保证，只要我索伦部还有一个能挽弓的男丁、还有一个能挥斧的壮妇，就一定会为我们当年惨死的部众、为所有受到异族奴役的兽人同胞报仇雪恨，至死方休。”
“您可小点声吧我的少主哎！”
眼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越说越激动，就差当场抽出刀子劈自己额头了，断牙老爷子赶紧一把按住了他的大手：
“咱们现在了还在外头呢！有事进屋说！进屋说！”
“哦，对对对。”
名为埃德索尔的兽人汉子一拍脑门儿，赶紧走到车后，一只胳膊夹一个，先把两个装满酸啤酒的大桶扛了下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
断牙老爷子看着埃德索尔抱着两个少说二三十斤的大桶吭哧吭哧地走过来，疑惑地问道。
“卸货啊，一整车酒就这么搁在这儿，那不是引人生疑吗？”
“为啥在这种地方你就这么机灵啊？”
.......
几分钟之后。
断牙手里捏着一盏提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附近的一片区域，埃德索尔此时已经简单用外面水桶里的水清理了一下身子，披上了老兽人的毛皮外套，跟在他身后。
这里是酒馆的地窖，空气潮湿污浊而且充满霉味，一排一排的大木桶被放置在云杉木制成的架子上，可能有四、五十桶之多。这些都是用兽人土法酿造的低度果酒和啤酒，销量紧俏。这种低度私酿酒在这一区域是完全合法的，甚至都不需要交税，断牙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做这种买卖，赚得可谓是盆满钵满；但度数更高的烈酒就不能私酿销售了——一来是因为法律规定烈酒必须由永绿邦联授权的国营酒厂才能酿造销售，二来断牙也不懂蒸馏酒的技术，虽然兽人部族曾经也掌握过用特殊的铜器蒸馏酒的技术，但那毕竟也只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马车上装着的酒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整齐码放在了墙边，埃德索尔天生神力，卸一车酒对他而言连热身都算不上。
断牙的几家酒馆中贩卖的烈酒都是一车一车地从泰安州州城拉过来的，那里有专门生产兽人烈酒的酒厂，当然，是由永绿邦联控股的。
埃德索尔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有光从木板的缝隙间投下来。他们头顶上就是酒馆一楼，酒客们的欢笑声、咒骂声、酒杯碰撞时的响声、乐师手中班卓琴和长笛演奏的小步舞曲、还有客人们随着舞曲噼里吧啦地砸在地板上的舞步，全都随着地板间的灰尘一起簌簌落下。
“就是这儿了。”
断牙提起灯照向地窖角落里一个酒柜——这种酒柜应该是用来放瓶装葡萄酒的，不过埃德索尔看这上面却是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我从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开始筹备这东西了……”
断牙自言自语道，他将提灯放在脚边，然后信手用他粗壮的指头从酒柜上方的某个格子中抽出了一根细铁链，使劲拉了几下。
很快，周围的墙壁里面就传来了沉闷的铁链响声、还有如同车轮般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不过这些杂音完美地被楼上那些狂欢的家伙们所发出的声音掩盖了过去。
“来吧，少主，来这儿，我带您去见其他人。”
断牙领着埃德索尔来到了地窖的另一头，这里是和一楼相通的升降机，用来运输酒类和其他库存物品，这东西容量够大，看上去足够一个人成年人蜷缩进去。
而断牙确实也这么做了，他二话不说就挪动着自己肥胖的躯体往升降机里爬了进去。
“这个升降梯上有机关，可以直接上升到阁楼的一个密室...”
老兽人说这话时脸憋得有些红——看来还是因为身体太胖的缘故：“阁楼没有楼梯，要上去的话只能走这里，这个升降梯平时只能到一楼，要想到阁楼上的话必须先到酒柜那里拉那条铁链，那玩意儿能带动阁楼上的铃铛，拉铃铛是有暗号的......”
断牙一口气说这么多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对着埃德索尔摆摆手说：“少主，现在这时候跟您介绍可能不太合适，等上去之后我跟您慢慢讲...
说着，他艰难地把大手伸到头顶的板子上，使劲捶了两下：“我先上去跟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再把您拉上来，您坐进来之后就这么敲敲顶板...”
几秒之后，从上面也传来了哐哐两声空灵的回响，接着升降机就开始在铁链的碰撞声中开始缓缓上升。
...................
几分钟后，断牙成功地到达了阁楼，一个体格瘦弱的兽人将他从狭小的格子里扶了出来，升降机摇杆边上还有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好啦，赶紧把少主也拉上来吧！”断牙伸直了自己的腰，活动了一下肩膀和手肘。
“老爷子，您且先让我把气喘匀了先...”
坐在地上的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兽人壮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真的，您这一身肥膘是不是也该减减了，每次要拉您上来我都赛脱层皮似的……”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断牙对着那大胡子的脑门儿就是一个爆粟：“赶紧把少主拉上来！要是误了大事看你有几颗脑袋够那群驴耳朵砍！”
“行了，老爷，俺哥说的也没毛病...”
瘦子走上前去，把地上那个大胡子扶了起来：“您是该运动运动了，再这么下去，且不说俺哥拉不拉得动，您以后怕是想钻进那格子里都难。”
“用不着你们操心！”
断牙松了松自己腰间的皮带：“等到出草的时候，老头子我非得好好运动一番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