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看起来再一般不过的载客马车一前一后地从黑弓酒馆很快便驶出了达兹席格城。

第一辆马车里只坐了兰多诺斯与依米勒两人。也不知道是那在遥远的时光里认识的人物的出现到底触动了兰多诺斯内心的哪根神经，他在上车前刻意定睛大量了一下马车夫的样子，在用他那过目不忘的大脑记住了对方的脸，并确认了自己没有见过对方后才走上了马车。

后来那位马车夫常在冲锋前开玩笑说“那天自己被现在的元帅大人吓得都毛骨悚然了”来调节自己和战友们紧张的情绪。

望着在出城后很快变得只剩下了被灰色薄云笼罩，散发着伤寒与淤泥气息的片片颓唐的冬日农田。因为半僵不冻，吸纳了更多污秽而显得较往日更肮脏可怖了的泥土散发着恶意的气息，恐吓着每一个路过的可怜人。

“你看这鬼天气，很快就要下雪了。”依米勒这次披着带了绒毛的厚斗篷，看上去并不是什么昂贵的物件，正对着兰多诺斯一边搓手一边勉强笑了笑，说：“哪怕以这边的天气来说，今年也是够晚的啊。”

“是吗，我们那边反正是一两个月前就下雪了。”兰多诺斯斜倚在马车的木壁上，将脑袋随意慵懒地靠在了窗边，斜着脸正欣赏着窗外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欣赏的冬季田园图，正像是他在很多很多年前，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最喜欢做的事情。

“莱尔斯那边吗？”依米勒点了点头，说：“那当然。不过好歹你们那边还挺干燥的，我们这边一到了冬天这湿冷湿冷的，根本受不了。”

“那边的田地上……”兰多诺斯忽然最小幅度地抬起了左手，指向了窗外的某片田地，问道：“不像只是因为冬天才没有在使用的样子。目测那边的杂草有半人高！”

“半人高，甚至一人高的杂草到处都是。”依米勒因为对方这不太合时宜的话而愣了愣，然后才叹着气说：“都荒废了。本来应该耕种的汉子现在都烂在了王室的秘密监狱里，有的应该仰望苍穹的眼睛现在只能铭记着‘那位女士’的‘光辉’入土了。哼，家门口都在发生这种事了，那帮……”

狠狠握紧拳头打了一下座椅，依米勒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急忙向兰多诺斯说：“抱歉，我一下子……”

“没什么。”兰多诺斯摇了摇头，然后转过了身。依米勒几乎可以看见那本来好像已经没有余力再做任何一点事情了般的疲惫身体，随着这转身一点点涨起的精神，还有身上一点点燃烧了起来的火焰。直视着依米勒的兰多诺斯，就像是一个被一再逼迫，最终忘却了自己自己在作为一种力量之前更是一个人类这个事实的疯子，而这样一个狂徒只是静静地问：“那么依米勒你是鹰派还是鸽派呢？”

“他们称我作鸽派，因为我不愿意仇视一切贵族，理性看待问题。”依米勒抬起了头，不曾迷茫也不曾疑惑的碧绿色眸子直直地迎上了狂徒的目光：“他们整日幻想杀光那些王室，而忘记了自由党真正的目的——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更多人能够拥有一个更加自由，美好的明天。这也曾是我们向我们的选民承诺的。如今，是向我们的同志承诺的。

“我主张以一种更人道，更合理，更发展的方式来切实做点事情，而他们不同意。他们要杀光皇室，用张开的双臂接引着更多的年轻人为了这件事丧命，而双方都毫无自觉。他们的口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为了自由党’，而不是‘为了民主，自由，公民’。我说他们应该想起来自由党之所以为自由党的理由，他们却称我为异端。

“身处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我却感觉自己已经看穿了未来。在不远的将来，伟大的解放者将会建立一个更加残暴的社会，以自由的名义肆意践踏人性，犯下累累重罪。我想要改变这未来，但我不能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所以我后来选择的沉默。现在，我是自由军最年轻的高级成员，和高级成员中唯一的鸽派，不敢和各城邦硬磕的软蛋。”

“哈，原来是这样啊……”兰多诺斯闻言笑了，又斜倚在了窗边。

“等等，刚才我……”依米勒确实一副被惊醒了般的样子，瞪着兰多诺斯说：“我是不是……？”

“对，我都知道了。”兰多诺斯微笑着说：“我的弟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魔术师，而我最近在达格巴斯闲来无事也学了两手。不用为将我们卷进派系斗争而自责了，因为我同意你的看法，所以从此你至少有我陪着你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了。”

“啧啧，被你这小子给算计了。”依米勒最终也笑了。

兰多诺斯从容地撇了撇嘴，又转过头看冬景去了。

“我是为了改变，为了纠正阿伦塔特的不正确而来到这里的。”依米勒有些讶异会这样听到同车人的言语，“我不愿本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的人再堕落，我不愿人们再仅仅因为相貌而歧视别人，我不愿失败了一次的人就那么被剥去所有尊严与可能性，我不愿阿伦塔特再上演那样的……悲剧故事。”

“愿所有人能一起向更光明些的地方迈步。”

两人又一次握手，两人都握得很紧。两人互相拥抱，同样经历了风霜的两双铁臂死死扣在了对方的身上。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要一起战斗了呢。”兰多诺斯说。

“真高兴能够认识你这样一个人。”依米勒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令弟，还有那位女士他们呢？”

“我不太希望查因和罗兰莉插足这种道道。”兰多诺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尽管现在这样也太虚伪了，但总还是……至于容晡公，我看他好像很反感阴谋之类的东西，就算了吧。路一起走，修路的粗活还是让做大哥的来吧。”

在后面的欢声笑语和前面的光暗交织的互相渲染中，马车驶入了达兹席格城外的弗洛里森林。

“你们不会……”兰多诺斯突然惊讶地喊了出来。

“你知道了什么？”依米勒问。

“你们的据点不会是被随着拥有它的家族的消亡而被弃置了长达十个世纪的华甘列城堡吧？”兰多诺斯急切地问：“遗失的第二帝国南境枢纽！”

“这……”依米勒反倒答不上话了。

马车一下子驶出了林子，出现在了一栋爬满了常春藤的古堡之前。

望着眼前的古堡，兰多诺斯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才带着一种历史学家特有的狂热，压抑着兴奋的心情声音颤抖地说：“没有错了。就是这儿，华甘列城堡。”